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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過\朵拉

時間:2017-04-02 03:15:43來源:大公網

  酒店的早餐時間是上午七到十點。她八點到餐廳,正好遇到高峰期。假期的海邊酒店人很多,似乎大家都跑到海邊來度假了。

  她排着隊,下樓之前還幻想坐在靠近海邊沙灘上的桌子,看來美麗的幻想猶如往上揚之後掉下來的白色海浪泡沫一般,成為泡影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人人隨時都在旅遊的年代。不只酒店,就算到旅遊景點,也處處人潮擁擠。昨日在老城遊走,出來前跟有時差在酒店休息的丈夫說,想去看看之前住過的老房子。就在那條童年的街道,她重複經過數次,找不到自己記憶中的故居,後來忍不住問了便利店的店員,年輕的男生搖頭,低聲說不知道。坐在便利店門口的一個老人,瘦黑的老人一邊翻報紙,頭也不抬就對着報紙乾咳兩聲然後說:「早就拆掉了。」吃驚的她聲音提高兩度:「什麼時候的事?」離開以後,她不曾回來過,驚訝因為意外太大。她完全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一直完整地存在她腦海裏的老房子居然被拆得一乾二淨,痕跡一絲不留。

  皮膚黧黑得像印度人,卻有雙狹長小眼睛的老人,從報紙上抬頭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不像他的年齡,「你找的那間老房子,很久以前是鴉片間的,對不對?」

  很久以前,多久之前?她在小時候就聽家裏的老人說,很久以前這裏是鴉片間。那是二戰以前,也就是抗日戰爭以前的事了。她點點頭。

  「喏,那就是。」他用手指着不遠處一棟不美也不醜的兩層樓,普通得沒人會注意的建築物告訴她。老人說完低頭繼續閱讀,是報紙埋沒了他的頭,或是他把頭埋進報紙裏。今天大家都在網絡上看新聞,卻遇見一個照樣在看報紙的老人。

  一個老人走過來:「請跟我來,那裏有一個位子。」

  聽說外勞已經佔領了本地百分之七十的勞動市場,但這酒店餐廳裏的捧餐和帶位的工作人員,以本國老人居多。後來她聽說,酒店老闆是本地人,避免溝通的不便,堅持員工一定要聘請本地人。

  她坐下的時候,感覺今天是幸運兒,居然就在沙灘旁邊的桌子,夢想果然成真。「咖啡,烤麵包塗牛油和加椰。」她跟侍者說。早餐原本是自助餐,但她只要咖啡麵包。咖啡和烤麵包塗牛油是住在英國長年的早餐,然而,塗上牛油和加椰卻是只有在家鄉才能夠找到的味道。

  海風吹過,是她熟悉的,鹹鹹的海鮮味道。昨天行過故居以後,她到廣福宮去燒香。從小媽媽每年歲杪帶她去燒香,告訴她,「拜拜以後,霉運便遠離,一年都有好運道。」開始她有聽沒留意媽媽說的是什麼意思,再大一點,她認為媽媽太迷信,照樣跟媽媽一起去燒香,只是一顆孝順的心想讓媽媽高興。後來,媽媽不在,她也不再去燒香。

  再後來,她遠嫁到英國,拜拜變成壓在記憶底層的老故事。時間太久,久得像是傳說。

  走進廟裏,售賣香燭的婦女問她,要拜太歲爺還是虎爺?她好奇地問,「拜太歲爺,虎爺有什麼不同?」婦女解釋:「明年是丁酉年,犯太歲的生肖是雞、兔、狗和老鼠。」她搖頭。

  「要是你身邊有很多小人,那便跟虎爺燒香拜拜。」婦女換了另一包香燭拿給她,說「兩元。」

  她想一下,付錢,拿了香燭問:「去哪兒拜?」

  婦女指着廟的邊門,「你往這兒直走到後面,就看見了。」

  她越過擺在門口的大小香爐,有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走前來向她伸手討錢,她不敢打開皮包,緊緊握着手上的香燭,步伐加快走進寺廟裏。婦女追上來叫她:「嗨,你記得給幫你解運的大叔紅包呀!」

  「唔唔。」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了。」

  寺廟裏香煙繚繞,眼睛馬上被煙熏得睜不開。她記得從前和媽媽一起來的時候,香煙的味道更濃郁。媽媽緊緊牽着她的手,一邊告訴她:「白虎是是非之神,誰要犯了虎爺,時常遭邪惡小人興風作浪,這就阻撓一個人的前程發展,引致百般不順。所以要拜虎爺。」媽媽真迷信。她心想。

  仍是原來的那個地方,獠牙張嘴的虎爺應該也是原來的那個虎爺,這時靜靜地看着她。負責幫她跟虎爺傳話的大叔叫雙手捧香的她跪下,然後唸唸有詞:「好人近身,小人遠離。」拿塊豬油在虎爺嘴上拭擦幾下,還拿個鴨蛋餵給虎爺吃。據說虎爺嘴巴油了,沒能說人壞話,吃飽了也就不傷人。年輕時看不過眼,曾經問媽媽,這不叫賄賂嗎?媽媽氣壞的表情:「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虎爺原諒。」

  「好了。」大叔說,「費用四元,現款就可以,不必紅包套。」

  一切從簡讓她看見時光如梭。那時媽媽從袋子裏掏出包好的紅包,虔誠地交給大叔,好像他就是虎爺的代表了。那個大叔表情有點羞澀,接過紅包放在桌子上;這個大叔一副理所當然,把現款直接放進他上衣口袋。

  大叔叫她把香拿到外頭去插在香爐。「你從這裏直走,到大門口,就在門外,左邊,有個紅布結花的長形香爐。」

  門口插好香,一個矮小的婦女,手拿一疊馬票,朝她揮幾下,木無表情告訴她:「觀音菩薩保佑你好運來,中頭獎。」觀音菩薩怎麼會跟你講發財呢?她沒有笑。歲月教她學會尊重。曾經看什麼都不順眼,世俗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懂的人是她。而她卻自認不俗,不願意投入生活。

  早餐拿來了。她聞着咖啡香,這是本地老咖啡,有人叫海南咖啡,和一般磨豆咖啡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她啜一口,和磨豆咖啡同樣的是,聞起來比喝下去還香。但她不介意,她喝的是一種叫懷念和感情的味道。

  太陽在海的對面升上來,波光粼粼的海水有點耀眼。穿過樹葉,照射在她位子上的光影恍惚,她把手機拿出來拍了一張照片。這些年生活在英國,想念的竟然是她曾經怨恨的猛烈陽光。陪她回來的丈夫,每天都在海邊沙灘椅上,光着身體曬太陽。甚至連早餐也要「先吃陽光再吃食物」,他說。

  烤麵包要趁熱吃,溶化在熱麵包中間的牛油和加椰混合出既鹹又甜的味道。丈夫走過來,「太好了,這個位子很理想。」皮膚曬得紅紅的丈夫,對陽光仍有深情。看到她點的早餐,他驚喜地歡呼起來:「我要同樣的。」

  「太久了太久了。」丈夫說話語無倫次。但她明白。

  「吃過早餐,我們去廣福宮燒香好不好?」她問。

  她沒提起昨天她去燒香,但卻是去了一趟,才知道明年丁酉年,肖雞的人犯太歲。

  丈夫肖雞呢。

  「你聽過犯太歲嗎?」她問。

  「以前我媽媽在的時候,每年都帶我去拜拜,也不管是不是有犯太歲。」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了,有點惆悵。

  「哦。」她點頭。

  海風吹過,鹹鹹的味道依舊如昔。

‧ 朵拉,馬來西亞著名作家、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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