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從校門一出來就對我說：「張老師要見你！」她伸出小手，拉住我的手指，似乎要給我一點勇氣。
女兒剛上小學一年級。半年前她入學時，我正在英國，未能看到她第一天上學。這次我從英國回來，便天天接她放學。其實，女兒還未到入學的年齡，但考慮到她將跟我一起去英國生活，於是便讓她提前上小學，以便在出國前打下一點中文基礎。
我跟着女兒走進辦公樓，她指着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輕聲地說：「那是張老師的辦公室。你自己去吧，啊。」
那是我第一次為了女兒而被老師「留校」。張老師用朗讀的語調對我說：「自從你回來之後，孩子就經常在課堂上說話。雖然犯錯的是女兒，但根源應該是父親。」
我一走出辦公室，女兒就從藏身的角落裏跳出來，拉住我的手，兩眼含着同情的目光：「老師說你了嗎？」
如果家裏有個愛說話的女兒，父親的勇氣要多一點。其實，小時候我曾經也愛說話，但由於常常受到訓斥和懲罰，後來變得口吃，終於變成一個安靜的、不說話的「乖孩子」。我既不想女兒受罰，也不想她變成結結巴巴的「乖孩子」。於是我和女兒訂了個「協議」：如果她上課的時候忍住不說話，那麼放學後可以與同學聊天，聊夠了再回家。
不過，我這招兒不太管用。由於女兒急着約同學放學後聊天，因而仍會在上課時說話。為此老師罰她抄寫生字，每一個生字要抄寫一百遍。罰得少的時候有十幾個字，多的時候有二十幾個，也就是說，總共要抄寫一、兩千個字。
放學後，她做正式的功課都要做到很晚，倘若再抄寫上千遍生字，那麼就別想按時睡覺了。於是我找了個變通的辦法：讓女兒把每個字寫十遍，然後我摹仿她的筆跡抄完餘下的九十遍。後來女兒也習慣了，凡是有抄抄寫寫的「功課」就交給我。在那兩個多月，我大概抄寫了上萬個字。
早上，女兒越來越不願意起床去上學，甚至盼望生病，以便能請假留在家裏。有一次她問我：「請病假比申請護照還難嗎？」
一年前，我申請護照出國時遇到許多關卡和障礙，經常感到走投無路，唉聲嘆氣。沒想到，她小小的年紀把這些都看在眼裏。
中國的學校實在令孩子畏懼。記得女兒三歲上幼兒園的時候，也是常常央求媽媽不要送她去。雖然媽媽也捨不得，但也沒辦法。有一次走到幼兒園門口，在和媽媽分手的時候，女兒流着眼淚問：「這是組織決定嗎？」說罷哭着走進幼兒園大門。
在內地，每個部門都有黨組織，黨的書記是部門的最高領導。所以，凡是書記作的「組織決定」，那就是最後的決定，個人必須服從。女兒一定是在大人們的談話中聽到過這個詞。對於小孩子，這個詞的含義太複雜了。真不知她怎會明白它的意思，而且用得如此恰當？
我不該抱怨中國的教育制度，也不該抱怨小學生的功課太重，因為到了英國之後，女兒在中國的那半年小學教育由苦變甜，成了她的優勢。經過中國那種超強度的學習訓練，英國學校的功課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玩」。儘管她入學時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但直接升到二年級班，而且她的數學成績一路遙遙領先。
老師發現她不僅是個「數學神童」，而且在音樂上也有天資，把她選進學校的提琴班。有一次，在我的導師華特教授家吃飯時，我女兒彈了艾爾曼萊希的《紡織歌》和比才的《卡門》兩首鋼琴曲。華特夫婦很驚訝一個六歲的中國孩子能這麼嫻熟地彈奏西方樂曲。
我告訴他們，中國的孩子很辛苦，很小的時候就要學習很多的東西。雖然樂曲很快樂，但女兒經常流着眼淚練琴。
華特笑起來：「我小時候也經歷過。有天晚上學完小提琴課，我故意把提琴丟在地鐵車廂裏。我至今記得媽媽跑着追火車的樣子。」他的兩個孩子也是從小就學習彈鋼琴。
在英國，女兒完全變了一個人。每天早上，她很早就起床，催促媽媽早點送她去學校。她唱着歌去學校，唱着歌回家，每天都有講不完的新鮮事。哎呦，她的話比泰晤士河的水還多。家裏有個愛說話的姑娘，父母的耳朵要長得結實一點。
讓我嘀咕的是，女兒那個沒人把門的嘴不知何時惹出麻煩。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得意地告訴我：「今天老師說，凡是以元音結尾的單詞，最後一個字母都是『e』。我立刻舉手說『mini』就不是。嘿嘿！」
我擔心地問：「老師怎麼說？」
「肯尼迪小姐說，那是一個特例。」
又有一天，女兒回家說：「今天上課時，老師讓我們反駁她。」我的耳朵馬上支起來。女兒笑着說：「我第一個站出來反駁老師。嘿嘿，肯尼迪小姐還表揚了我。」這種事如果發生在中國，後果可就不一樣了。不過，讓我欣慰的是，我再沒有因為女兒愛說話而被「留校」。
英國的學校改變了我女兒。有一次我去學校，看到教室裏有一棵用紙板做成的大樹，彩色的枝葉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學生們自由地圍坐在樹下，聽老師講故事。嗯，在快樂中學習，知識才是甜的。
同學們對這個中國來的「小留學生」非常友好，不僅幫她學習英語，還爭相請她去家裏作客。在這種快樂和友善的環境中，女兒很快適應了新生活，不到半年的時間，便掌握了英語聽、說、讀、寫的基本能力。她的英文水平突飛猛進，甚至老師讓她幫助同班的英國孩子練習閱讀。學期末，她拿回一張獎狀，上面寫着：「最善良的人」。
雖然做一個善良的人比做「數學神童」更重要，但我還是擔心英國的數學課太淺。在中國上小學時女兒已學了百位數的心算，而同齡的英國孩子還在用小木棒作十位數的加減法。有一次我見到班主任肯尼迪小姐，忍不住說出我的擔憂。
肯尼迪小姐安慰我：「那些比較深的數學知識不需要現在學，等孩子長大一點，到了一定年齡自然會比較容易理解。」
她講得對呀！我們應讓孩子有個愉快的童年，不要拔苗助長去製造早熟的「神童」。
後來我一家來到香港，女兒進入港島區一所名校。我原以為在這個英國管治了一百五十年的地方，教育模式與英國是一樣的，女兒會很容易適應。然而我沒想到，女兒第一次期中英語考試，抱了個「鴨蛋」回家！
女兒在英國上學時，英語、數學門門得A，次次得A。她的英語程度比香港的教學標準高出三層樓，怎麼會不及格！
這次我不等老師「請」家長，自己主動去「留校」。班主任老師說，女兒的考試卷全部答錯了。我感到更奇怪了，於是去找英文科的主管萊特太太。
萊特太太高高的、胖胖的，像個大寫的「B」字。她拿出我女兒的考試卷。我看了之後，大惑不解，因為考試的題目對女兒來說不僅太簡單了，而且全部答對了。
經過萊特太太的解釋，我才明白女兒錯在什麼地方：按照學校的規定，學生在考卷上只需答「Yes」或「No」。但是，我這位愛說話的女兒在答了「Yes」和「No」之後，還寫了為什麼是「Yes」、為什麼是「No」。因此，她的考卷不符合學校規定的「標準答案」，被判為「不及格」。
大寫的「B」說，考慮到我們父女剛剛從英國來，不懂什麼是「標準答案」，因而這次破例改判「及格」。但她有個條件：在以後的考試中必須跟從標準答案，否則就是零分！
聽到這個「條件」，我不禁瞪大了兩眼，內心裏的李小龍對着「標準答案」猛踢了三腳。女兒在英國上學時，老師提倡獨立思考，讓學生自己探索答案，可以提出與課本不同的答案，可以反駁老師。現在我才發現，香港的教育與英國並非完全一樣，它抽走「獨立思考」，換上了「標準答案」。
我明知香港這種教育模式是不對的，但面對「船堅炮利」的考試分數，只好暫時接受萊特太太的「不平等條件」。當時想再過幾年，香港回歸祖國，也許那時就可以讓我們的孩子獨立思考了。
女兒一直站在走廊等我，看到我走出辦公室，伸出手向我跑過來。我該怎麼對她解釋呢？嗯，有個愛說話的女兒，做父親的要先學會獨立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