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沙群島的一次親密接觸,使我更加懂得,必須謙遜地將自身的生活與願望,置於更大的寬廣中。這種寬廣,是理解一切生命的基礎。\陸布衣
一、望西沙
去西沙前,我一直在想朱棣,他為什麼要派鄭和下西洋?
要是當初,朱元璋不聽翰林學士劉三吾的建議,就不會有後來的「靖難之役」,可朱皇帝耳朵軟了下,還是讓長孫朱允炆繼了位。要是小朱不去削什麼藩,那麼,朱棣就沒有理由造他侄子的反。
可是,歷史沒有假設,朱棣發動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最終做了永樂皇帝。侄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成了朱棣最大的心病。
在某次朝會上,朱棣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主旨就是,實行改革開放,通商海外,建設一個強盛的大明王朝!演講顯然精心準備,因為,一個理由就打動了全體高級幹部:大唐為什麼有這麼多的遣唐使來學習?宋朝的廣州、泉州等港口,外國船隻如南海裏的魚樣雲集,皇家倉庫裏,各國的貢品,都長毛毛了!南宋的進出口關稅,佔國家財政的三分之一以上!
一切籌備停當,永樂三年(公元一四○五年),朱棣的心腹,太監鄭和,懷揣他的明令和暗令,帶着大型聯合船隊,開始了西洋之旅。
對於這次航行的目的,眾說紛紜,不過,明暗兩令,都言之有理:
明令,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揚我天朝國威,讓四方蠻夷歸服。
暗令,《明史.鄭和傳》上似乎也明白得很:「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覽蹤跡」。就是說,事變之後,小朱皇帝,國內遍尋不着,是不是跑到海外去了?紅色追捕,跑到海外也要找到他!
集兩種目的於一船,鄭和下西洋,就有了最好的理由。
鄭和一路鼓帆南行,一路留下標記,西沙群島,就叫永樂群島吧,我們是永樂的先鋒隊,我們是大明的探索者。印度西海岸的古里,鄭和第一次下西洋到達過那裏,石碑的銘文上刻着:去中國十萬餘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示萬世!
我盯着中國地圖,試圖找出鄭和航行的線路圖。雖不太清晰,但大方向我知道的,右邊轉了個弧彎,然後,向南直下。船隊從蘇州劉家河港出發,沿東海,出南海,再往沿海各國。我不關心三寶太監到過的幾十個國家,我只關心,船隊要經過的南海,經過我要去的西沙,那裏,是他們出洋的必經之地。
南中國海,有西沙、南沙、中沙諸群島,大大小小數百個島嶼星集,拱衛着大中華,島面雖在遠方的海洋,島根卻和大陸緊緊相連,先民們如奮飛的海鳥,常常候季而至。二○一二年,中國最年輕的市,三沙市成立,陸地面積最少(二十多平方公里)、海洋面積最大(二百多萬平方公里),人口最少(四、五千人),南海明珠,三沙如明星般升起。
三沙,世界為之矚目,眾人嚮往。
宋紹聖元年(公元一○九四年),已經六十二歲的蘇軾,「一貶瓊海至北門」,北門,就在海南島的儋州,北門江畔。
十幾年前,我到三亞的天涯海角。我想,這大約就是天的盡頭了。那些大礁石,在海邊,孤零零地兀自矗立,但它們並不寂寞,因為遊人如織,爬上爬下,觀景拍照,熱鬧得很。有人說,那紅色的「天涯」兩字,是蘇軾所書,我估計是附會,儋州在西,三亞在南,越南越荒涼,兩地相距差不多有六百里地,年邁的蘇軾,沒有高鐵可坐,無力折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二○一七年的新曙光裏,這一回,我要從三亞出發,從天的盡頭,再往天的盡頭,南中國海中的永樂群島。
二、「南海之夢」
三亞鳳凰島,那四顆子彈頭般的建築,它們鉚足了勁,要向天際發射的樣子。
鳳凰島碼頭,一艘乳白色大船,安靜地泊在正午的陽光下。這艘叫「南海之夢」的大郵輪,要載着我去西沙。
廣播裏出現歡快的音樂聲,有點激昂,似軍隊檢閱的那種,人們都很興奮,開始登船了。
長長的甬道,有點誇張地鋪着紅色的地毯,兩旁站着一排船員,船長、大副、二副,白色衣褲筆挺,大皮鞋鋥亮,大蓋帽帥呆,方形簷帽也極可愛,船員們帶着標準的國際微笑,拍手,嘴裏說着歡迎歡迎。
「8228」,八樓,廿八號房,我和葉劍銘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舖位。十平方米的房內,面對面兩張床,窗口下一部電視機,還有個小吧枱,洗手間雖窄,但一應俱全。
站在窗口,往外望,一片藍海,三亞灣的海岸線極清晰。我想,接下來的四天三晚,這個窗,就是我們在房內和外部連接的唯一視角了,窗戶玻璃其實挺乾淨,仍然找了塊毛巾,再仔細擦一遍,當然是為了拍照。
嗚嗚嗚,汽笛長鳴數聲,郵輪披着三亞灣落日的餘暉,載着我們開始南海之夢。
上了大船,有兩件事必須要先做。
第一件,船內參觀。「南海之夢」郵輪共有十層,每一層,都有不同的設置,每個旅客,上了船,就像到了家一樣,這個家,你必須盡快熟悉,事關吃喝拉撒睡,事關安全。七層是服務中心,相當於賓館的大堂,從七層往下,一層層走,下到底部,有一個足球場般的內艙,外部有出口,用以搭建臨時碼頭,供快艇進出,我們要從這個出口坐快艇登島。從七層往上,十層就是甲板,甲板上,是可以無限想像的極好空間。
第二件,救生演習。我腦子裏不停地出現傑克和露絲的鏡頭,雖然沒有露絲,我也不是傑克,「南海之夢」也不是鐵達尼號,我堅信也沒有這麼壞的運氣,但還是要體驗一下。問題來了,百分之九十的人,救生衣都穿不好,我也穿不好,雖然我穿過無數次的救生衣,但都不合格,因為從沒有人指出有什麼不對,這回,救生員一一糾正了我們的錯誤行為。你身上背的東西,比如小包包什麼的,必須掛在救生衣外面,包包是外物,可以隨時丟棄,救生衣卻是你的命;救生衣的上下扣帶,必須打死結。我問為什麼?救生員大聲喊:如果落水,海浪一沖,救生衣都散了,還救什麼生⁈救生衣右上角,有個小口袋,裏有應急電筒,落水裏它會亮,救援人員憑亮光可以找到你。救生衣左上角還有個掛着的小口哨,用以吹哨救援。排隊閒着時,我拿出口哨,用力地吹了好幾聲,二十多年前,我當老師,常吹口哨的,算是複習一下!
在第九層的小甲板平台上,救生員指着懸空的艇解說着:這隻艇,可坐一百多人,裏面儲備有足夠的食品和水,這樣的艇,全船有四隻,分別在左右上下的郵輪上懸掛着。我想往裏再探探,救生員說,別靠近了,緊急情況才能打開。救生員又強調:如果登艇,必須按照兒童老人婦女再男子最後船員的順序排隊!我們大聲回答,這個我們懂!
我們被編入第五組,每組二十人,船上的就餐和登島活動都按組進行。每組一位管家,管家們都有外號,皆以南方特色水果命名,荔枝、芒果、香蕉,我們的管家叫青檸,青色的檸檬。
雖然是大船,仍然有些顛簸,感覺就像喝了些酒,微醺。窗外是茫茫的夜空,什麼也看不見,索性拉上簾,早早上床。
因為靠窗,頭就像枕着波濤,輕輕的,如外婆的搖籃,均勻搖動。波濤一陣陣打在郵輪堅硬的鋼鐵上,在濤聲和發動機低鳴的交響曲中,迷糊睡去。
三、鴨公之珊瑚
東經110°34'、北緯16°34',我踏上了一座珊瑚島,整個島,沒有一粒沙。
從航拍的效果看,這座島,外形有點像卧在水中的鴨子,人們就諧稱她為鴨公島。島微型,面積零點零一平方公里,卻是南中國海上一個清晰的標點符號。
這個符號,是數千年來,中國人生產生活歷史紀錄簿上的粗黑墨點。
然而,墨點是白色的。
深一腳,淺一腳,涼鞋和珊瑚擠壓,發出滋滋的聲音。似乎是踏在玻璃上,必須輕手輕腳。這些珊瑚,已經壯烈成遺骸,南海上空熾熱的陽光,數千萬年的暴曬,使它們的身體,變成了乳白、藍色、黃色,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顏色。
島的一角,我輕輕地坐在珊瑚上,仔細觀察滿地的珊瑚。
大大小小,短短長長,粗粗細細,似松枝,有叉,密實的樹狀結構,極不規則,主幹都是圓柱形,斷裂的杯口,有大有小,大的像唇形,稍小也如鼻孔,分叉的枝杯口,細而小,如針尖一樣。
粗粗一看,都是珊瑚,漁民們叫它鹿角珊瑚,松枝鹿角,丘突鹿角,粗野鹿角,好多分類,據說有數百種。其實,鴨公島上還有其他的貝類,最多的是硨磲殼,潔白晶瑩,大的如剖開的禿瓢,淺淺的,小的如精細打磨過的掛件,任何一件,都是精美的工藝品。間或,還有各種螺的殼,紅口螺最多。
有人喊,登玻璃船了!
坐上小艇,艇中間隔出一個長方體,我們圍着坐。長方體的底部是玻璃,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玻璃看,這玻璃就是船底,或者說船底是由玻璃構成的,為的是能清楚地看見海底的珊瑚。
鴨公島四周淺海,呈一片透明狀,漁民們稱它為玻璃海,水深大約二十米,清澈見底。
我們坐的玻璃船,就在玻璃海上漫遊。
底下就是珊瑚的世界。海底如陸地,高高低低,深深淺淺,溝壑縱橫,山巒連綿,在這個世界裏,珊瑚們在自由生長。山巒上,一棵大珊瑚,似陸上大樹,粗枝葉茂,不知名的藻類與之共生,游魚環繞,它們生活得都很安詳,偶爾的遊船,似乎沒有驚動它們。
珊瑚並不是沒有生命,它其實是特殊的動物,它會通過光合作用,補充自身的大部分營養,但在夜間,它們也捕食浮游生物。
我再登鴨公島,要做一條南海裏的魚,浮潛。我想再近距離觀察珊瑚們的生活場景。
在一片劃定的玻璃海內,戴上泳鏡,用幾十秒的憋氣能力,一段一段地浮潛觀察。
仍然有新發現。有一淺盆地,上有一巨型灌木狀鹿角珊瑚群,這應該是一個家族,繁榮昌盛,中間的大珊瑚,估計是族長,呈樹枝狀,高大威猛,它的子孫已經層層疊疊。突然,我發現這株大珊瑚上的枝椏間,有幾個黑影,仔細一瞧,是海膽,它們在狡猾地卧着,長短不一的黑針,直指我的雙眼,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已經發現了我,怕它們下黑手,一時緊張,換氣時大喊,救生觀察員大聲告誡,別碰!別碰!它們會扎你的!
鴨公島,或許是中國唯一的珊瑚沉積島。
看着那些銀色的石化珊瑚,想着玻璃海底的大片活珊瑚,我有些感慨,珊瑚和人類,都有生生死死,那一島的珊瑚,就讓它們靜靜躺在那兒吧,鄭和的聯合艦隊,沒有驚動過它們,我們也不要帶走一粒!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已經將珊瑚列入紅色名錄,保護級別:近危!
突然想起,我常吹的薩克斯《珊瑚頌》中的幾句歌詞:「風吹來,浪打來,風吹浪打花常開」。要做一棵珊瑚,一棵花常開的南海珊瑚,必須風吹浪打。
四、如何吃一條魚
鴨公島浮潛,暢快地做了一回南海裏的魚。
上得岸來,我們決計要去吃一條魚。
前一天,我在靠海的一魚檔仔細觀察過,滿滿的兩池魚,南海魚,花色品種眾多,大小都有,基本叫不出名字,還有龍蝦,海膽,紅口螺,魚們和龍蝦,探頭探腦,擠擠挨挨。一些遊客在問,這一條多少錢,那一條多少錢。漁老大,壯實粗黑,中等個子,穿着一身迷彩服,南海民兵的打扮,我印象很深。一條足有十斤重的大魚,海石斑,五百塊,驚呆,我居住的城市,這樣鮮活的魚,起碼五六百元一斤。邊上有人感嘆,這條魚,內陸至少五六千塊錢。
我記住了那條魚。
現在,幾分鐘時間,我就奔到了昨天觀察過的魚檔旁。
「南海民兵」依舊熱情,我急着找昨天那條魚,找尋兩遍,都不像。
「南海民兵」憨厚地笑笑:我知道你看的那條魚,昨天就賣出去了。喏,這一條也不錯,比昨天稍小了點,品種一樣!
多少錢?
三百塊。
一條?
對,一條!
買之前,我們必須弄清楚,是一斤三百塊,還是一條三百塊。青島天價魚的新聞,好像就發生在去年。
我朝徐曉杭笑笑:我們就買這一條吧!
曉杭找了個網兜,一邊撈一邊笑,魚池裏撈魚,十拿九穩的活,快樂得很。大魚當然要掙扎一下了,它知道,它一進網兜,就要獻身了,它的那些同伴,都以這樣的方式離去。
網兜上的水珠,嗒嗒地跳着往珊瑚間隙鑽去,我拈了拈魚的分量,沉得很,七八斤,絕對有。然而,漁民們不用秤,論條賣。
一魚兩吃。魚身子,割成一塊一塊,清水煮,加些佐料,滿滿一臉盆。魚頭、魚尾,煮湯。
我和曉杭、李國平、胡苗正、俞建新、嚴靜,六個人,圍着一張簡易桌,開始期待式的品嘗。
湯先嘗一口,鮮!鮮!沒人要求這麼整齊喊口令,大家不由自主地。想夾一塊魚肉,麻煩來了,居然夾不動,筷子戳不開,魚肉都一塊塊連着呢,它們似乎不願意分開。俞建新找來一把匕首樣的刀,耐心切割,魚皮的堅硬,讓我們大出意外,它似乎比牛皮豬皮都要堅硬。
我問:有魚皮做的皮鞋嗎?這魚皮,絕對可以做鞋!
眾答:當然有了,你不見鯊魚皮呀,游泳運動員身上穿的,牢固得很。
可這不是鯊魚啊,和鯊魚相比,這只是條七八斤重的小魚呢。
我問「南海民兵」:這魚,是網捕上來的,還是釣上來的?
海魚好釣,我在馬來西亞的邦客島釣過,魚多得很,在那裏,我光着脊背,卧趴在釣船上,釣到了生平中的第一條魚,食人魚,一周後,脊背上的皮卻脫了好幾層,中度曬傷。
「南海民兵」仍然憨厚:是我們潛到海裏,用網兜捉上來的!
我表示不可思議。
「南海民兵」繼續解釋:夜裏,魚們都在休息,穿上潛水服,潛入數米深的海中,在強光照射下,魚們似乎還在睡夢中迷糊,我們瞬間兜網。
我抬頭,再仔細看「南海民兵」,我在猜想他的肺活力,他一定不會比舞台上表演水中憋氣的那些人差,那些人只想創造健力士紀錄,閒得慌,而他是謀生,本領往往驚人。他在南海裏捉魚,如同牧民馳騁在闊廣的草原上套馬一樣,技術嫻熟。
於是,我們只吃魚肉,不吃魚皮,那魚肉,也是千錘百煉而成,韌而柔,糯軟鮮爽,這是南海魚特有的味道。
對於魚皮的堅硬,我後來的理解是,這魚,長年生活在深海中,每平方厘米的皮膚,如那抹香鯨一樣,要頂着數百上千公斤的壓力,不硬才怪。
有壓力,才會有定力。
這一點,人要向魚學習,擯棄浮躁,學會深潛。
(下期待續)
‧陸布衣,原名陸春祥,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中的動物》、《筆記的筆記》等。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