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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金邊已是深夜。給了搬行李的那個小男孩一塊美金,剛轉身,他卻對我頷首合掌,儀態端莊尊貴,心裏莫名歡喜起來。旅館靠着湄公河,天空裏捲着淺灰色的,羽毛般的雲,河流開闊,平坦,沒有遮攔,飄着淡淡的鹹腥味,河裏的漁船和渡輪簡陋貧乏,船裏的人你擁我擠,雖是忙碌,但卻有旺盛的生機。湄公河的魅力,在於它始終有一種嘈雜的聲音。如同那個十五歲的法國少女,在她中國情人的房間裏醒來,隔着百葉窗,聽到過的那種竊竊私語,混着東方式的憂鬱神秘與法式的傲慢風情。
皇宮就在湄公河的斜對面,隔了一條大馬路,尺寸只不過是紫禁城的一根毫毛,但卻小巧玲瓏,屋脊頂端皆尖尖地翹起,狀如繡花勾針般美麗。柬埔寨的皇宮大約是最沒有貴族架子的,幾條街道過去,就見尋常人家風景,賣糕餅的,做剃頭營生的,甚至有赤裸身子的小孩自顧自地在路邊撿石子。皇宮邊上有一個寂寞的園子,走進去,看見一尊佛的銅像,雙臂已殘損,但他雙眸微閉,仍保持着冥想的姿勢,背後襯一株不知名字的樹,滿目翠綠嬌柔。心中傷感,但想,佛尊已在彼岸,人世間的劫難又奈他如何?園子裏有一大簇凌霄垂出來,兩個身着橘黃色袍子的僧人緩緩向牆邊走來,風景正佳,欲攝影,沒料馬路上撞出來一條流浪狗,駭了我一下,等再回過神來,他們已拐進大門裏去,衣角輕輕一轉,再無蹤跡可尋。
從金邊去暹粒有六小時的車程。初見小吳哥,只覺茫然,這寺院的廢墟太盛大了。攀到天庭,俯瞰,寺院的牆壁已成灰白色的了,又染着火燼樣的墨黑,彷彿是被一場大火焚燒過。這沉重的顏色壓迫了我的視覺,不由自主地去看遠處的棕櫚、椰子樹。也許,在雨季的時候來看小吳哥,更容易親近些,它被雨弄得潮濕後,堅硬的牆體會變得柔軟,在雨水的淅瀝聲中,它可能會有要傾訴的慾望,而且那個時候,圍繞吳哥的,不再只是些單一的綠色,熱帶雨林裏那些斑斕的顏色也會恣意渲染開來。王家衛《花樣年華》的最後一場,背景就是這裏。梁朝偉形隻影單地來到這裏,把心裏的秘密封存在寺院牆縫的泥巴裏。原先覺得王家衛把一個八桿子也打不到的柬埔寨拉進來,似有些突兀。到了吳哥,才明白,張曼玉的旗袍太妖嬈了,香港的市井風情太肉感了,骨瘦嶙峋的吳哥擺在最後,這電影才被平衡住了。出寺,看見幾個黑黝黝的小孩子在護城河裏游泳,暹粒的當地人在野餐,也有幾對新娘新郎在這裏拍外景。突然想,在吳哥寺,其實王家衛也可以給張曼玉一個鏡頭,着一身高棉女子的闊腳裙褲,隨風搖曳,頭髮披肩,鬢角再斜插一朵嫣黃的雞蛋花。
在吳哥最讓我驚心的是塔布蘢寺。參天巨樹如恐龍般從天而降,猛地一腳,便踩塌了整座寺廟。那些恐龍好似以勝利者的姿態雄踞在寺廟之上,巨爪狠狠地攫住自己的戰利品。在斷壁殘垣之間戰戰兢兢地走着,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也被攫了去。據說這寺沒有被修整過,完全保留着當年歐洲探險者第一次看見時的樣子。可以想見亨利穆奧在熱帶叢林裏跌跌撞撞,最後看見吳哥時心頭的顫慄。除了這偉大的遺蹟以外,讓他匍匐在地的,也許還有時間,這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終結者。平素裏把時間比做流水,或是指縫裏的漏沙,是多麼的輕描淡寫,無關痛癢啊。在塔布籠寺裏,從那些樹的姿態裏,看得出來,時間分明是一隻困獸,它一分一秒地啃噬着脖子上的枷鎖,只等衝出牢籠,來釋放那摧毀一切的野性。遂想到人的渺小與虛無,我們所傾力愛過的,恨過的那些人和事,包括寫過的文字,終究都會被時間一筆勾銷。有些沮喪,但又嘲笑自己的貪婪,整整的一個吳哥文明都差點遺落在這熱帶雨林裏,何苦再去計較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呢。兩個柬埔寨小女孩走過來,怯怯地問:「有糖果嗎?」我遺憾地拍拍背包,抱歉地說:「沒有。」她們的眼光裏充滿了熱望:「那有餅乾嗎?」立時想到臨出門的時候,胡亂塞在包裏的餅乾,拿出來分給她們。兩個小人兒謝過我,又向遠處走去,我在後頭看着她們身姿靈巧地攀爬着已經倒塌下來的石堆,大約都只有五六歲大,胸前還用藍塑料袋子綁了一對蝴蝶結。
曾以為吳哥只有寺廟遺蹟,沒料到,吳哥其實是一個城池。它的氣派不在羅馬廢墟之下。只可惜關於吳哥王朝,真正有文字可考的,源自法國探險家亨利穆奧和元朝使節周達觀,前者記錄下的是吳哥在雨林當中成為廢墟的樣子,後者記述的無非也就是吳哥的一些風土人情,而且彼時的吳哥,已經開始衰落了。巴戎寺山上那些石雕人像有着神秘的微笑,臉部是標準的東南亞美男子的特徵,闊鼻,厚唇,眼簾低垂,溫厚端莊之中流露出一份大氣與莊嚴,彷彿守護着關於吳哥的永恆的秘密。想起羅浮宮裏那幅《蒙娜麗莎》,比起這高棉的微笑,蒙娜麗莎的微笑便顯得單薄些,且又困在博物館裏,似乎有些憋悶。吳哥的皇宮是遊人很少到的地方,我卻在裏面晃悠了很久,那所謂的皇宮已成廢墟堆了,門前衰草連天,遺落下一個方池子,睡蓮的花朵,開放在那些潦倒倉促的浮萍之上,幽幽地香。
早就知道柬埔寨的地雷隱患,出行前,母親也千叮嚀萬囑咐,絕不能去人跡罕至的地方。在女王宮的時候,看見四、五個大約是因地雷致殘的人,湊在一起,彈奏着樂曲,有當地的民謠,其間還聽到一首中國流行歌曲的調子。匆匆地走過去,起先並無共鳴,直到看到一張照片,一頭被地雷炸掉一條後腿的大象,露出溫良無辜的神情,才感到無以名狀的悲愴。從暹粒到金邊的路上,都是些吊腳樓,大部分是簡陋破敗的,房門大開着,幾乎是家徒四壁了,稍好的一些人家,樓下會拴一頭牛,或者塞一部小型拖拉機,若是有棕櫚樹或椰子樹,就再掛一吊床,裏面躺着的人一派樂天悠閒的模樣。這一路上,一個又一個村子看過去,最像樣的房子總是寺院和校舍。那些男孩女孩穿着白衣黑褲,騎自行車,一路打鬧着去上學,明亮歡快,身後是碧綠的稻田,有一種久違了的樸素與清新。此行帶了一本介紹柬埔寨的《五月盛放》,作者在結束語裏寫道:「可能這個世界不可抑制反覆張揚着『偉大』,『博愛』,『關懷』,但我相信,這時候的地球,更需要的是謙卑和寧靜。」
歸家。肌膚從熱烈潮濕的溫度裏醒過來,被寒冷刺激,又從柔軟變得緊繃。拿出《花樣年華》的影碟來看,順手把那些柬埔寨穿過的夏衣洗淨,一件又一件地疊好。看見藍藍在暹粒的集市裏淘來的裙子,寶藍灑黃花的腰裙,黑花纏枝的連衣裙,絳紅色的吊帶裙。她脾氣固執,我苦口婆心幾乎勸到絕望,卻從來只肯穿褲子,沒想到在吳哥,會被小攤子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裙子打動。
撫摸着那些柔軟的棉布,遙想着夏日裏,穿着裙子的藍藍,旁若無人地走在街上,自己並不懂得,此刻擁有的,便是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