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構思的需要,我總喜歡偷偷地溜出辦公室,在戶外的那片平台花園上,背着手兒踱步。那是一片位於香港太古城住宅區的花園式平台:連接在高矗與高矗之間,寬闊、整潔、遍植花木;間隔着噴泉、水池、條椅、立地園燈以及抽象雕塑的布局,給人以一種強烈的現代建築美學的感受。
可惜的只是:能着實享受這種寧靜與美麗的人卻很少。在香港,這片生存戰場上,凡中青年,一律須上場,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幼小的、點綴着這派景致。而在他們之中,唯我,是一個突出的不協調:非但年處精壯,又能有在此踱步的清閒,而且還經常一人獨語,激動時狂奔如風,臉色蒼白,目中無物,速覓一隅僻靜處作半蹲半跪狀,取出紙筆來,亂塗一通,繼而才緩緩起身,再次漫起步來。
那是一個仲春的下午,陽光明媚,氣候溫潤。我習慣地將紙筆袋入口袋裏,便神情恍然地踏上了正處於花絢葉茂之中的平台花園。通常,我不是垂頭凝視足下流過的地面,就是仰首空對碧天浮雲,其實在此思路騰躍的當口,即使目光迎視過任何人或事,也都不會有產生令其聚焦之能量的。然而,這卻是一次鮮見的例外。我竟自老遠便見到一襲少女的形象簇擁在花叢之中。她側坐着,一件薄飄的細格府綢襯衫貼合着她青春的身段。或者,她的坐姿與存在就是一首詩,反正肯定是有某種類似於意境的東西自她的周圍輻射開來,否則,我那挪動的腳步是絕不可能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過去的。她,由一位老婦人陪伴着,坐在一張墨綠的長椅上,細嫩,白皙的臉的一側彎勾着一縷自額頭流下來的烏髮。膝頭上攤開着一冊厚書,兩手擱在書頁上,而眼,卻是望着遠遠的海景,出神。我自她的面前走過,第一次竟沒敢轉過頭去。這是因為,要與這樣的一位矜持的少女對峙眼神,哪怕一瞬,也都需要一種心跳的勇氣。
當我在偌大的平台上繞了個圈,再次踱經她面前,但當我的目光驀地抓住了她那對大、美卻毫無動態的、雕塑物一般的眼神時,我的心剎那痙攣了:她,竟是一尊盲美!我的心砰砰地跳動,彷彿是作了什麼虧心事一般。我慌慌張張地離開,悲鬱、惆悵得幾乎有些憤慨了;其感覺與偶然撞見一樁他人的隱私,或是自己在一個光鮮的場合間作出了一項粗魯的舉止而後悔莫及時相類似。
第二天,當我重拾筆紙步上陽光之中的平台時,我,應該是懷着構思之外的另一起朦朧之目的的。果然,她仍坐在原處,一樣的坐姿,一樣的打扮,所不同的是一旁沒了陪她的那位老婦人。我胸有成竹地向她走去,只在長椅的邊上遲疑了一會,便在其另一端坐了下來。她似乎毫無反應,遮蓋在長睫毛之下的盲目木訥地注視遠方。和風輕拂起她略帶蓬鬆的長髮,周圍靜極了,只有幾隻麻雀在花叢間「嘰嘰」地歡叫。觀察了一會,剛打算起身離去,忽然——
「請問先生,是不是快三點了?」
我吃驚地轉過臉去:「嗯……是的。」一段靜默之後:「你怎麼知道我是一位先生呢?」
「憑直覺。」
「噢——。」我舒出一口氣來,「你很美,小姐,說真的,很美,可惜……」她仍然堅持着那起坐姿,但我清楚地見到兩片濃濃的紅暈飛上了她桃白色的頰上。其實,這才是我想繼續表達的:「你讓所有的人都來讚慕你的美麗,卻無法體會這種讚慕的目光究竟是如何的?」當然,我嚥下了這半截話頭。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一場大病後,世界從此向我關上了所有的門窗。但童年時代對於春的回憶就不會褪色,而且還隨着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強烈了——我的周圍是都開滿了花嗎?」
「是的。」
「什麼花?」
「杜鵑。」
「顏色?」
「大紅、粉紅、嫩黃、雪白,繽紛極了!——你能想像嗎?」
「能。她們一定都很美麗,所以我便選擇了坐在這裏。」
再一段靜默。「先生,你會寫詩嗎?」
「啊⁈——」這一次我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你也喜歡詩?」
「又憑直覺,難道?」
「也不完全是,因為我自己就愛讀詩,雖然這對於我們盲人來說並不容易。呶,這便是本詩集,只不過是一種盲人讀物罷了。」這,才揭開了那本永遠攤放在她膝頭,包裹在深紫紅硬封面中的厚冊的謎底,「我愛摸讀着它,坐在春天裏,想像春天,感受春天。……不過現在,我得走了。」她說着竟站起了身來,似乎能看見我驚愕的表情,她追加的那一句話是:「因為婆婆她,回來了。」
果然,那位老婦人手握着兩杯可樂,遠遠地向我們走來。神色略有些緊張地將其中的一杯遞給她。「這個男人是誰?」沒有回答——因為的確,她也不知道我是誰。「都同你講不要同任何陌生人攀談,你能看見他們的面目嗎?」當她扶着她慢慢離去時,我只聽得她的那句在她耳畔的低低的抱怨聲,而讓我這個「面目不清」的「陌生男人」半個屁股留坐在長椅上,不知該起立呢還是繼續坐下去?
又過了幾天,我因商務須離港他去,待再次回到這片平台上來背手踱步,那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短春已逝,夏的驕陽灑滿了平台。我慣性地繞到那張空椅的置放處,杜鵑的大部分已經凋謝,只有麻雀,仍在枝叢間「嘰嘰」地歡叫。一天、兩天、三天,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她,並沒有出現。或許,她那謹慎的婆婆帶她去了另一個平台?又或許,春天過了,她也不想再出來了?這些,我都無法知道,我知道的只是自己的心窩總是空蕩蕩的,像被掏去了點什麼。尤其是幾天後的一個傍晚,當我遠遠地看到一位飼鳥的老者正神情悠然地將一籠鳥雀自枝椏上托遞下來,並用一疋黑布自上而下地將其罩上——說消失就消失,光明,原是如此地虛幻哪!我的心更近乎於病態地顫抖了起來。
‧吳正,著名作家,詩人。生於上海,現居香港。一九八四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上海人》、《立交人生》、《長夜半生》,中篇小說《後窗》、《敘事曲》,詩集《吳正詩選》等。曾多次獲國內外文學獎。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