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二年春的事。

　　早上，我在荃灣總站乘地鐵去上班，坐下沒多久就注意到對面的一位男子，他撥通手機，「Hello, Raymond」他坐直了身體，「今日的市怎樣？是的就是想問五號仔……哦，哦，哦，明白，這個世界的錢賺不完，回籠吧，請你在一二六的水位給我放了……不，先放十五萬股」。

　　男子的聲浪震盪耳膜，車廂裏的空氣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甚至豎起汗毛捕捉那聲浪。

　　男子感受到氣流的變化，滿意地用眼角輕掃四周，耳朵緊貼着手機繼續說：「對對，總值有……全對！行了，你算好就行。對，入戶口，慢慢不急。OK, thank you!」

　　列車從葵芳站開出的時候，他又撥通電話：「Hello , Steven」他突然笑起來，「對，是地鐵……你聽出來了啊。我還是頭一回搭……你放心，我不懂會問人的。」我心裏突然冒出一種很想幫幫這位有錢人的念頭——在香港，沒搭過地鐵是有錢人的重要標誌——我發現大家都善意地望着他，似乎隨時想向他講解地鐵的常識。他再次不經意地用眼角掃視近周，稍稍壓低聲音說，「近來有什麼好玩的？……」接着聲情並茂：「才六百萬一個單位這麼筍？我今天真是走了好運……不用看啦，就在十五樓以上給我掃三間就行了，無所謂啦，七成就七成吧……不會急着放，我看好香港，○五年絕對復甦。對，先抓着，慢慢說……下午，可以可以，好，See you。」

　　車上乘客都在偷偷打量他，這位有錢佬，大約四十來歲，青靚白淨，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很優雅地抬起頭，目光穿越人堆，似乎在看車廂裏的廣告小熒幕。

　　車上有人忘記下車，慌忙中被車門夾住，狼狽地叫起來。車裏的人都在笑。

　　在太子站，男子又開始撥電話，「Hello, Vivian, yes, Benjamin.」，哦原來他的英文名叫「邊亞民」，是香港有錢人喜歡使用的名字，據說來自《聖經》。他用很紳士的口脗說道，「請幫我把一份從紐約傳來的合同，傳給Joe Tam，還有William Wang。請幫我Book兩張星期三去紐約的機票，對，我和William，嗯，嗯，OK。」

　　接着，他突然用普通話打通另一個電話：「勞（是劉還是盧？）總嗎，對我是唱（是張、江還是蔣？）去（是啟、志還是慶？）胖（是平、邦還是鵬？）」。

　　我忍不住笑——這人叫做「唱去胖」。

　　「對對，你們要的貨CIF到張家港，已經辦妥，放心放心。好好。」

　　他在尖沙咀站下車，更讓我相信他是香港頂級寫字樓裏的大老闆。

　　有幾個乘客卻在議論——

　　咁有錢？使乜搭地鐵哦？Qiu，扮嘢喇！

　　這麼巧，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天，我又在地鐵裏見到「唱去胖」。他仍然在打電話：「南非鑽？多少克拉？哦？才十二萬，抵啦老婆，我今天不陪你逛街了，有客等我簽contract。你中意就自己碌啦。今晚？好啊，半島，君悅，萬豪……你定啦」。

　　這時，一陣電話鈴聲從他的提包中傳出，他連忙從裏面掏出另一部手機，聽着來電他臉色變了，低下頭含糊地說，你等一下等一下！然後站起來走近車門。車靠站了，他急步走出車廂，當關門的警號嘟嘟作響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機遺漏在座位角落上，我拿起來，吃驚地發現——這部他剛才講了半天的手機，竟然根本就沒打開！怪不得他把手機緊貼着耳朵！我拿着手機衝出去給他，我聽到他對着手機說，「老婆，算啦，二百二十萬就二百二十萬出手吧，誰讓我們成了銀主盤呢？計較不了啦。」他表情痛苦，甚至身子都佝僂起來。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多月以前他講得得天花亂墜令人肅然起敬的那通電話，哦，也許，也許那部手機也沒有打開……

　　九七年金融風暴至今，香港經濟仍在起起落落。我相信，這位「唱去胖」先生曾經真的有錢，可是現在，他被急劇衰退的經濟大潮裹挾而浮沉不起，卻依然沉醉舊夢萎靡不振……

　　其實在香港地，大起大落者比比皆是，今天飛黃騰達，明天潦倒破產，後天爬起來便可能再創輝煌；真的，不必氣餒，不必悲傷，振作起來，明天必定有陽光。

‧陶萌萌，香港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