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忘了在哪種情況下，買到這冊稀有的、紀伯倫著的英文本珍版散文詩《先知》（The Prophet）。只依稀記得，購自旺角奶路臣街舊書地攤。幾十年裏一直放在案頭，每隔一段時間，拿出來翻揭選讀。坦白說，內心早已沉積起一份深厚感情；像細水長流，情深款款，始終不離不棄。

　　我無法解釋這樣的深情，是怎樣沉積起來的，大抵不外這幾點：一是受了全書紙頁未經切割，參差不齊卻相當雅觀，是「毛邊版」的影響與吸引，毫不考慮立刻購買了。二是我買到的這一冊，1946年9月美國Alfred A. Knopf出版社，據1926年初版印刷的第三版。年代久遠，早已絕版多時，因而進一步沉積起另一份深厚感情。三是除了「毛邊」印刷，前兩頁空白；淺黃封面及封底四角留白，輕易看到淺黃封面下的布面，設計很有特色。這樣的精裝本，應當還有厚紙書套，也許我丟失了，或者本來就沒有書套。我是個愛書惜書人，書套不會隨便丟棄。四是我在第五頁書題《先知》，毫不搶眼小字下，用英文寫下購書日期：1957年8月22日，距今已五十九年。從香港搬到加拿大，幾十年裏對這本《先知》那麼一往情深，一看，連自己也嚇呆了。五是紀伯倫出身寒微，自學成才，兼具畫家和作家雙重身份。早年移民美國後，勤於創作散文詩。他的畫我見過的少之又少，即使是印刷。因此書內配搭十二幅深褐單色裸體男女，便顯得這本絕版珍本更彌足珍貴。書前第八頁另配作者自畫像，和其他裸體插畫相映成趣。六是回家後急不及待再翻揭，才發現書內無名作者、鋼筆手寫書信體情書，作者不知是男是女。從筆走龍蛇手跡判斷，這位無名作者，明顯的也是早代美國知識分子。更主要的是最後一點，我在內頁書題下寫了首詩：《耳語─贈梅姬》。這首短詩有沒有發表？想來是有與無之間，其實也完全淡忘了。五十九年後，我已踏入暮年，寫這首詩時的那份濃情美意心境早已遠去。

　　儘管這樣，為了閱讀方便，我還是引錄如下：

　　　　 當塵埃自腳底揚起

　　　　 妳緊閉着牆門

　　　　 這午夜 人聲稀疏

　　　　 可有耳語

　　　　 補述妳的病況

　　　　 和妳的淚

　　　　 和妳素色的褶裙

　　　　 門外 我的腳底揚起

　　　　 塵埃 田納西呢

　　　　 他的聲音輕柔

　　　　 妳的步伐慢慢

　　　　 恐是待妳回來的孩子

　　　　 把哲學藏在笑裏

　　　　　　　　　　　　　　　　　　　　　　 啊 蒼白的臉依然是妳的

　　　　 當塵埃自腳底揚起

　　　　 我已把妳畫在心裏

　　　　　　　　　　　　　　　　　　 1962年3月14日於長洲

（4月7日抄正）

註：聞M.K.患病，想念之餘謹以短詩寄意。

　　2016年8月13日補註：詩中第三段田納西，指美國已故著名劇作家Tennessee Williams。1948年憑劇作《慾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獲普立茲戲劇獎，改編為電影由馬龍白蘭度主演。1983年逝世，終年七十一歲。

　　我這冊「毛邊版」《先知》，一如上引，是據1926年11月初版本印刷，共收錄二十八篇散文詩。可是上網一查，與原先所述1923年初版六十八篇略有出入。另一點是深褐色插圖，連書頁前作者自畫像，數來數去僅十一幅；若書題及作者姓名下黑白插▉畫一／劃一（一致）▉起算，才足夠十二幅。

　　《先知》初版後至今仍暢銷，歷久不衰，光是美國初版本，自1923至2016年，九十三年間，售出超過九百萬冊，與莎士比亞全集、老子《道德經》並列全球三大暢銷書。就文學體裁說，散文詩意即詩化散文，由作者直書心中腦裏詩意感情及人生哲理。紀伯倫是公認的散文詩高手，《先知》面世後，先後出版過各國四十種不同語文版本；僅美國一國售出超過九百萬冊，自是毋庸置疑。這麼一算，全球銷售逾九百萬冊也絕不為過。

　　紀伯倫的黎巴嫩─美國籍雙重身份，以及九十年中全球各國四十種不同語文版本，銷售逾「九百萬冊」散文詩文學書籍，使他輕易贏得「文學大師」的尊貴榮譽。1931年4月10日紀伯倫於四十八歲壯年期逝世，此前他曾立下遺囑在他的祖國黎巴嫩下葬。1932年，紀伯倫的情人Mary Haskell和詩人胞妹Mariana，合資購買一座黎巴嫩古老基督教寺院，正名「紀伯倫博物館」，詩人逝世後下葬寺內。

　　1904年，Mary Haskell和紀伯倫，在紀伯倫於波士頓的新潮繪畫首次個展上認識，一見鍾情，自此書信往還無間。本來打算結婚，但她家人大力反對，只好沉默抵抗。教師出身的Mary Haskell，1923年下嫁結婚，人生經驗與經歷比他稍豐，此時也心灰意冷，消沉了好大段時日。婚後兩人有沒有繼續見面或書信來往？不得而知。據我個人推斷，紀伯倫個性傳統保守，大抵再無見面。

　　Mary Haskell無意中在博物館抽屜內，發現她給紀伯倫的情信，盡訴心中情，時間橫跨二十三年。這時詩人早已逝世，睹物思故人，委實太傷心了。她痛定思痛，準備連同紀伯倫的回信六百餘封焚諸一炬。後來反覆思索很久，肯定她情侶的名著《先知》，必定傳諸後世，決定將全部情信捐贈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圖書館。Mary Haskell的先見之明，果然應驗，1972年以《摯愛的先知》「Beloved Prophet」出版，即上文提到的三大暢銷書。Mary Haskell1964年高壽九十一歲逝世，與《摯愛的先知》出版已無緣見面了。

‧盧因，原名盧昭靈，香港著名作家，現居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