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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文人筆下的早期香港

時間:2016-09-18 03:15:44來源:大公網

  圖: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醇親王載灃順訪香港期間會晤港督亨利.布萊克爵士。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香港歷史問題檔案圖錄》

  筆者近來專門查閱鴉片戰爭期間和香港開埠初期,中國文人士大夫描寫香港的相關文字。綜覽這些文字,無一不是對侵略者憤恨。一八四二年英國人進駐香港之後,香港一直牽動着中國人、特別是精英知識分子的心,成為抹不掉的心頭之痛。例如同治九年(一八七○年)黃遵憲《香港感懷十首》(清黃遵憲《人境廬詩草》卷一,民國本。下同)之一詠道:「豈欲『珠崖棄』,其如『城下盟』。帆檣通萬國,壁壘逼三城。虎穴人雄踞,鴻溝界未明(原註:割地以後每以海界爭論)。傳聞哀痛詔,猶灑淚縱橫(原註:宣廟遺詔,深以棄香港為恥)。」說的是道光皇帝因為與英國侵略者簽訂「城下之盟」《江寧條約》被迫「割讓」香港,而死不瞑目。

  姜舜源

  道光皇帝死後廟號「宣宗」,故稱「宣廟」。「畿南三才子」之一的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舉人華長卿詩《諸將》:「不戰亡香港,忠魂赴上游(原註:關軍門天培)。虎門屍遍野,鳳嶺血成溝。袖手皆良吏,攻心乏遠謀。軍中諸將相,誰釋九重憂?」(華長卿《梅莊詩鈔》卷六三庚集,清同治九年刻本)也是此意。

  痛定思痛 立誓一雪國恥

  在經歷了血雨腥風的戰爭之後,他們開始痛定思痛,逐漸對這場家國之變有了清醒認識。有以台灣詩人丘逢甲為代表的對國家危難、民族命運的憂嘆,「熱血苦難消」,「平生陸沉感,獨自發哀噫」(清丘逢甲《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民國本);也有像詩人黃遵憲那樣,對英國由來已久的領土野心的反思:「遣使初求地,高皇全盛時(原註:乾隆四十八年,英遣使馬甘尼來朝,即以乞地為言)」。有詩人林直等對一雪國恥、國家復興的渴望:「崇朝撻伐伸天威,一戰功成資大帥」,「會看長繫趙佗頸,萬古蠻荒享太平」(清林直《香港》,《壯懷堂詩》三集卷一觀海集,清光緒三十一年羊城刻本);也有詞人朱祖謀等對不平等條約的拒絕承認:「籌筆問何年,真割珠厓?」(清朱祖謀《夜飛鵲.香港秋眺懷公度》)「不信狂濤東駛,蛟龍偶語分明」(清朱祖謀《清平樂.夜發香港》。以上《▉疆/彊▉邨語業》卷一,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刊本);更有魏源「中國智慧無所不有」的民族自信,對光復舊物充滿期待……總括而言,他們的認識好像比今人還全面,甚少簡單地喊打喊殺,激於義憤而逞一時之勇的報仇雪恨。

  康有為等甚至以快速崛起的香港為標本,通過香港感悟近代社會前進步伐。他說: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年)「薄遊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環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乃復閱《海國圖誌》、《瀛寰志略》等書,購地球圖,漸收西學之書,為講西學之基矣。」(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鈔本)他們決心「卧薪嘗膽」,「化危為機」。

  如果把這些認識加在一起就會看到,我們這個古老而生生不息的民族,面對「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雖不乏茫然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處變不驚、沉着應對,從深層次思考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接下來是中華民族志士仁人百折不撓,尋求救國救民的道路。事實上,從鴉片戰爭伊始,民族英雄林則徐率領中國人民奮起抵抗,就預示了中華民族必將復興的未來。

  彈指樓台現 千間廣廈開

  英人管治香港,在東方大國唯一「海口」廣州之外打開又一處外貿口岸,而且「港不設關」(黃遵憲《香港感懷十首》),香港於是急速發展,很快進入西方近代社會。他們筆下對此作了實事求是的描寫。清宗室成員、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進士愛新覺羅寶廷《海上曲》就說:「奇觀久聽說西洋,欲往從之道路長。何必洪濤勞遠涉,澳門、香港已殊方。」(清寶廷《偶齋詩草》外次集卷十,清光緒二十一年方家澍刻本)清朝滿族官員斌椿於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奉命出使英國,並被英國女王接見,歸途望見香港喜不自勝:「無邊巨浪送舟行,忽見青山眼倍明。巨艦遠從天際落,鵬摶九萬數歸程。」(清斌椿《二十日至香港》)其《香港夜泊》則說:「檣帆叢列戟,燈火亂繁星。」(以上見斌椿《天外歸帆草》,清同治刻本)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進士、詩人吳仰賢作《香港》詩說:「誰把荒山鏟作街?彎環海市起天涯。千重樓閣蜂房矗,百道帆檣雁翅排。」(清吳仰賢《小匏庵詩存》卷六,清光緒刻本)黃遵憲一八七○年所作《香港感懷十首》也說:「彈指樓台現,飛來何處峰」;「五丁開鑿後,欲界亦仙都」;「翻訝屋沉沉」,「千間廣廈開」。

  晚清外交家張德彝筆記《航海述奇》記載更具體: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二月十一日「巳初(上午九時)抵香港,住船。見群峰壁聳,番舶雲集。迤西一帶,洋樓鱗比。明等乘小舟登岸。道途平闊,商戶整齊。此原係中國海口也,現有英兵持梃,專司行旅一事。其地約,不准行旅路旁便溺。車行甚疾,人須自避。……正面一樓如塔,上懸一鐘,外係表面,按時交鐘。」此鐘樓應是一八六三年剛建起的中環大鐘樓,自此屹立港島五十年。

  開埠初「十尺樓房五尺金」

  「虎門水勢接天流,水盡東南有地浮。誰識外洋小洲島,五方人物此中收。

  上環路接下、中環,山勢嶙嶙費力攀。更上一層山頂望,人家如在海中間。

  街衢高下路迂迴,鎮日如聞百里雷。遙指黃塵天際起,行人知道馬車來。

  枕山樓閣勢如虹,走馬盤蛇路隱通。試上『杏花樓』上望,嵐光都在酒杯中。

  西營盤外水浮天,鎮日無風浪拍肩。生小不離裙帶路,隨人今上火輪船。

  黃金易覓地難尋,十尺樓房五尺金。惟有靑天無價值,崇垣都半插雲岑。

  繞河一水帶中流,異物應從海國搜。膏蟹、明蝦分品領,客餐尤愛九龍鰌。」

  這是廣東近代詩人何藜青(字杞南)擬民歌《香港竹枝詞》十四首中七首,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邱煒萲《五百石洞天揮麈》卷五收錄。丘煒萲是新加坡唯一的清末舉人,新加坡文學成就最高、作品數量最多的「一代詩哲」,在早期華僑運動和文教事業等方面有重要影響,尤以資助康有為「勤王運動」(反對慈禧太后圖謀廢除光緒帝的行動)、創辦學社報刊著稱。詩中如實記錄了早期香港城市與市民生活情境,如:華洋雜處,「五方人物此中收」;港島北部海濱自西向東依次有上環、中環、下環(即灣仔),「上環路接下、中環」;港島馬車行駛在土路上,「遙指黃塵天際起,行人知道馬車來」;香港開埠伊始一八四六年開張的茶樓「杏花樓」可眺望山景,「嵐光都在酒杯中」;此時一方面遠海水產已經泊來香港,「膏蟹、明蝦分品領」,一方面人們還是喜愛本地特產鱔魚,「客餐尤愛九龍鰌」;還有那「生小不離裙帶路」的港島原居民,也乘火輪船到外面嘆世界。

  令人驚訝的是,當時的香港已經是「寸土寸金」:「十尺樓房五尺金」。在這新生的東方自由港,「黃金易覓地難尋」,於是只好向空中發展:「惟有靑天無價值,崇垣都半插雲岑。」而黃遵憲一八七○年也說:「連環屯萬室(原註:地勢如環,故名上、中、下三環),尺土過千金。」

  勘界詣九龍 和戎且息爭

  「九龍與香港接壤,去歲熊少泉太守,奉台檄詣九龍勘界有詩四首。」「少泉,名世池,湖南巴陵人。少泉久參關隴軍事,故詩多雄傑之氣。」(清金武祥《粟香隨筆》卷六,清光緒刻本)這大概就是「甲午戰爭」之後,列強紛紛趁火打劫,英國逼迫清政府簽訂《展拓香港界址條例》佔領「新界」,而時任廣東省惠州知府的熊世池,奉命參與「勘界」。查地方誌可見,熊世池於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四月出任廣東陽江直隸廳同知;其後至光緒二十六年(一九○○年)之前,出任惠州知府。知府相當於漢唐時代的太守。他早年跟隨左宗棠平定新疆,是得力幹將。其《詣九龍勘界》詩四首,透露如下歷史信息:

  首先,勘界也作為制止英國侵略者逐步蠶食毗鄰領土的措施。詩人回憶起漢代伏波將軍馬援,在交趾郡邊關立銅柱勘定漢代南方邊界:「伏波銅柱在,千古自崢嶸」。第二,「勘界」是在當時國家積貧積弱情況下採取的權宜之計:「戰守皆長策,和戎且息爭。」或戰或守,都是審時度勢;忍氣吞聲,為的是日後伸張正義。第三,儘管如此,作者仍按捺不住內心怒火:「眼底釘難拔,腰間劍欲鳴!」其《香港夜話》詩直抒胸臆:「蹤跡漁樵外,河山涕淚中。」

  梅州人王恩翔(字曉滄,號廣文),為廣東拔貢生,詩人,《書事八首》其七:「甌脫窮邊盡,鴻溝劃九龍。路圍裙帶闊,峰割劍鋩重。填海無精衛,焚巢有毒蜂。偏隅何所恃,民勢祇匈匈。」(清邱煒萲《五百石洞天揮麈》卷十一,清光緒二十五年邱氏粵垣刻本)說的是香港雖位處邊陲(甌脫,邊疆哨所及圍村),但與全國緊密相連,是九龍界限街人為「鴻溝」,割裂了她與全國的聯繫。「裙帶路」在港島開埠之前已有,應該是一條古驛道,與梅關古道一脈相承,故曰「路圍裙帶闊」。後四句說,雖然眼下我們無可奈何,但民情洶洶,是侵略者無法壓服的。

  小說家的幻境夢鄉

  對於以想像虛構為能事的小說家來說,遠在天邊的香港正是可以馳騁想像的幻境夢鄉。近代改良派思想家、政論家和記者王韜(一八二八至一八九七年)筆記小說《媚梨小傳》中,主人公媚梨不遠萬里從故鄉英國來到香港。「媚梨,英國美女子,世所稱尤物者也。生於倫敦京城,固世家裔胄,稍式微矣。……女生而警慧絕倫,書過目即能成誦,各國語言文字,悉能通曉,而尤擅長於算學,時出新意。」她與同學約翰相悅,許誓為伉儷。雖然泰西自由戀愛,然門第懸殊,有情人難成眷屬。於是乘船赴中國旅遊,在郵輪上結識中國富家子豐玉田,二人一見鍾情,「遂成嘉耦,恩愛倍篤,跬步弗離」。二人先到香港,後輾轉至滬上,女子以教英文為生,譜寫出一段東西愛情。(清王韜《淞隱漫錄十二卷》,清光緒刻本)這可能是最早的一對中外跨國愛情吧。

  晚清著名學者俞樾《右臺仙館筆記》,竟也記一江蘇女子阿鸞,自幼流落廣東香港。江蘇溧陽(今常州)窮書生崔澐,遇到一位傳奇式長者,自稱小姑娘之父,委託崔生到香港尋訪此女,說:「如不嫌鄙陋,即以備箕帚可也。」但書生囊中羞澀,籌不起盤纏。老人家得知後,告訴他山中有窖金可發掘。崔果然掘得白金五千兩。於是南下廣東,果然於香港青樓中訪得阿鸞。阿鸞因為年幼,還是處子,風姿娟秀,粗通文翰。惟自幼流離,不自知其家世。崔以三千金贖之歸,遂為夫婦。俞樾老夫子最後還言之鑿鑿:「此事余聞之朱君孔彰(近代文學家、書法家、學者),朱聞之於曾蓉舫。曾亦溧陽人,與崔相識也!」事實千真萬確,證據鏈完整無缺,還真不由你不信。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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