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湛藍的海域,若不是節假日,寂靜得令人欣喜又不安。面向大海,駛過一條四五公里的山間公路,幾乎未見一輛交會的車輛,起伏之後向左,穿過一條雀鳥嘈雜的林蔭道─兩邊的榕樹在頭頂挽起臂膀,交織出一個密不走光的天棚,便見到了這座與海堪稱零距離的酒店。酒店腳下是某年颱風肆虐之後,由工務部門斥巨資打造的防浪堤,防浪堤平鋪遠去,便是一望無際的海天一色。
我入住之後的第二天,文武才從外地趕回來。他在這個規模不大的酒店做營銷,幾年前在這裏召開一個文學雜誌的座談會,我們初識,之後還有兩次交往,這次也是電話中讓他訂了酒店,我有一部書稿需要借助海邊的安靜來修改。文武身量不高,卻敦實,兩三年不見,許是長途開車的緣故,漆黑的眼珠裏流露出幾許憔悴,還有一縷淡淡的憂傷。很快的,他的一個朋友開來一輛尼桑,到酒店門口甫停穩,後門閃開,歡跳出一雙兒女,沒待文武招呼他們叫老師,倆孩兒早已追逐着衝進酒店,向海邊跑去。
望着倆孩兒的背影,文武的眼裏瞬間點燃了兩支小小的炬火。他先是介紹了他的朋友小劉,再是說兩個孩子真是淘啊,幸虧他不在深圳的這兩天,有小劉每天接送。小劉看着這位朋友,低聲問了一句,怎麼樣了?文武眼裏一黯,說,船都安排好了,我們帶老師一起出海吧,再晚怕天黑。於是招呼兩個孩子一道走,倆孩兒倒是聽話,齊齊推開玻璃門出來,一起叫道,出海囉!乘船囉!文武叫倆孩兒一道叫過老師,男孩子先叫了,他叫文彬彬,大鵬某小學二年級,跟爸爸長得很像,大眼黑眸;女孩兒六歲,叫文嬌嬌,即將告別無憂無慮的幼兒園大班,加入秋季入學的滾滾洪流。嬌嬌一頭長髮,飄飄過肩,一雙丹鳳眼,眼神也像她爸。
小劉信口道,老師要是見了孩子他媽,才會驚訝,還有這麼像娘的兒女!
文武催促道,抓緊去!
這個酒店的樓宇幾乎就吊出在海平面上,借助的是隔壁的海灘。海灘入口處有一個便利店,售賣泳裝泳圈與零食。六歲的妹妹要吃零嘴,八歲的哥哥望着前面疾步的爸爸,他好像根本沒聽見,跟着小劉已經朝遊艇那邊走去。哥哥掏出五元錢,妹妹要吃的是薯片,短的八元一桶,長的十五元一桶,哥哥兩手一攤,手心裏是無奈的皺巴巴的五元錢。我跟在倆孩子後面,幫他們買了十五元紅綠各一桶。女孩兒抱着綠桶說,要吃番茄味的,哥哥毫不猶豫就跟她換了。哥哥講他在學校今天學了架子鼓,妹妹說她以後要學鋼琴,還擺平雙手,做了一個水波似的彈奏。
一行大小五人,從躉船上了遊艇。說是遊艇,其實就是漁遊兩用的一種機動船,前面是舵艙兼客艙,後甲板下置拖網。平時遊客來了,千兒八百的一次出海,可乘十人左右,順便給客人下一次網捕魚撈蟹,揀去岸上,擇一家食肆加工成晚餐。上船之後,倆孩子便瘋開了,一邊嚼薯片,一邊各自炫耀學校與幼兒園的見聞,在哥哥,是多學了幾個成語故事;在妹妹,是哪個小朋友吃飯漏嘴,午睡講話,被罰站了。想到才始放開的二胎國策,文武這個八○後算得是先知先覺,但他也為之付出了代價,不僅當年被罰巨款,而且一家四口的戶籍一直沒有遷至深圳,每年為兄妹寄讀還得多交一筆費用。
船解纜,駛離海岸,尾翼剪出兩條雪白的浪花,藍天之下,俯衝盤桓着兩隻老鷹。兄妹倆齊齊叫道:老鷹,老鷹!先後跑出去了,沿着舷窗下仄仄一線,攀往船頭,文武不放心,跟了出去,剩下我跟小劉在艙內,還有滿面黧黑,雕像一樣握着輪舵,凝視海面的船老大。
我讚道,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真是絕搭,上下兩三歲,也是最合適的年差!
小劉道,我們也是這樣寬慰他,你最好的收穫就是有一對健康的孩子。我敏感,遂問,他經濟很不濟嗎?……
小劉猶豫道,經濟不好並不是主要原因……
見他欲言又止,我追問,怎麼不見文武談及孩子他媽?是離異了還是……?
小劉忽然站起來,隔着舷窗,看見文武一手牽着一個孩子站在船頭,復坐下道,跟那些事情比起來,現在他遇到的問題才是更頭疼的喔。顯然是迴避船老大,他牽着我的手,一起到了後甲板。隨後簡短告訴我文武當前遇到的一個大難題:
今年三十六歲的文武,平生最大的福報,就是找了一個好老婆!他的老婆秀梅不僅給他養育了一對品行與身體都健健康康的兒女,而且賢惠孝順能幹,人也長得高挑標致。只要跟朋友在一起,文武最多的話題,就是誇老婆,弄得我們都嫉妒得不行,說是沒見過八○後這麼誇老婆的。他卻一本正經講,我既沒有過度包裝,也沒有誇大宣傳,是有一說一好不好,甚至,有一也沒有說到一……可以講是因為一對孩子需要照顧,也可以講是文武疼老婆,他讓秀梅辭去在大鵬一個通信設備廠做文員的工作,原本也有五六千一個月的,在家專職帶孩子。秀梅每天接送孩子,其餘就是操持家務,偶爾得空上上網。大概幾個月前,她在網上接觸到一個網友,讓她加了QQ聯繫,然後幫助售賣個人信息。一則我們每天都接收到大量的兜售貸款房地產之類的電話,個人信息早就沒有保密可言;二則她見老公在酒店工作太辛苦,也想在帶孩子的空隙幫襯一點家用,於是就做起了這份兼職。沒有料想,危險就在眼前!要命的是,她還沒有把此事告訴老公,還想賺到錢之後,給老公一個意外的驚喜呢!就在一個月前,粵西一個縣級市的警方,來到深圳,在家中將秀梅帶走了。文武今天就是剛從粵西回來,自老婆拘留以後,他一共去了三次,可是一次也沒見到,只有律師得見……律師轉告他,秀梅在拘留所裏痛苦得不行,整日茶飯不思,說是除了想一對兒女,就是想他。第一次探視未果回來,文武講着講着,就趴在我肩上痛哭,他講彬彬和嬌嬌每天都問他要媽媽,好像也曉得了一些什麼,後來就再不要媽媽了,而且越來越懂事了……孩子越懂事,他就越痛苦……
小劉講不下去了,轉過臉去抹眼睛。
我說,販賣個人信息是較晚設立也較輕的一個罪名。
小劉轉過來看着我道,是啊,很多人都不曉得有這個罪,秀梅要是曉得,也絕不敢這樣去做的!
我說,這個應該讓文武與律師一道去見當地警官或法官,看在一對年幼兒女的教育份上,懇切陳情,能不能保釋……她可能不知道,個人信息販賣之後,有的人是會拿去從事詐騙活動的,這在粵西一些地方,尤其成了一個產業鏈。
小劉說,如果公安拘留這一塊不得解脫,很快就要移送法院了。
正說着,彬彬跟着爸爸進來了,文武抱着嬌嬌,嬌嬌臉色煞白,頭一歪就吐了,原是暈船。哥哥趕緊端過來一隻垃圾桶,又遞過去一支礦泉水給妹妹漱口。
天色向晚,船老大說漁政這個時候,從來沒有來過,便吩咐鬆纜下網。文武制止了,說是伏季休漁,還是遵守吧。
有過家人觸法之痛的文武,此刻心中的滋味,最是斑駁。
停岸之時,吐過之後的妹妹又活蹦亂跳了,這回輪到哥哥禁不住了,剛上躉船,就一口吐向大海。妹妹手腳敏捷,小手一伸,從我的塑料袋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哥哥擦嘴。還說,哥哥,以後我們,我們上船,上船要帶一包薑來,吃了,吃了薑,就不想吐了……
一車人開去南澳吃晚飯──此南澳與汕頭南澳島同名,卻僅是深圳大鵬新區所轄的一個街道。天黑盡了,路過水頭海鮮街,小劉停車,買了三文魚破好,皮肉分開帶上。臨近南澳街道的食街是一遛彎簡易的搭建,停車場則是一大片沒有劃線的沙土操坪。趁文武與小劉在挑海鮮,我招呼倆孩子到一旁攤檔,看海螺、貝殼與珊瑚的列陣,這是各類海洋生物告別世界之後,以驕人的驅殼展示大自然粉妝玉琢一般的美麗。倆孩子捧起一枚,放下,再捧起一枚,放下,嘴裏嘖嘖有聲。待到我要各送一枚,卻都躲在後面,說是爸爸會罵的;實在推脫不過了,才各選了一枚十元的,這兩枚是玻璃製品,想模仿海洋生物的絢爛,卻連皮相都不似,倆孩子卻捧着興高采烈地去了。
一頓飯,旁邊吃得喧嘩有聲,我們這一桌甚是安靜。叫了幾瓶啤酒,置一小桶冰塊在身旁鎮着,小劉因開車,只象徵地舉杯;我和文武舉杯對視,他眼裏的憂鬱明顯起來,在燈下隱約泛出一道湛藍的微光。倆孩子各持一支綠茶,跑到冰桶邊鎮着,比試着誰的涼得快。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即使吃飯,他們也找得到樂子,海鮮並不構成對孩子的吸引。直到上了一盤海膽炒飯,為父者喝令倆孩子歸位,女孩兒還拿去小劉叔叔的手機玩遊戲。文武指着我,對已經讀書的兒子說,這位老師是教授兼作家,網上找得到很多他的文字和圖片介紹的。彬彬睜大眼,想立刻用手機百度,我的手機落在酒店了,或因節省,文武的手機從未開通數據上網,他眼睜睜地看着妹妹在玩手機,卻忍讓不去要。女孩兒邊吃邊玩,不時用手撩起額前的頭髮。等到倆兄妹悶着頭吃完一碗光飯,都已開始打哈欠了,爸爸一揮手,先是哥哥後是妹妹,一前一後跑去車上休息。
三人環坐,文武終於忍不住講起了對妻子的思念。講到嬌嬌撩頭髮的那個動作,跟她媽真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又講到妻子平時做飯菜的麻利而好吃,倆孩子,包括他,吃了她做的飯菜,外面再好吃的東西,都沒有吸引力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每天在飯桌前,倆孩子無聲地端着飯碗看着他,那目光就是要媽媽的深情表白了……
終於淚流滿面。
四周忽然就安靜下來了,是一個男兒悄無聲息的淚流滿面,多米諾骨牌一般,瞬間感應到了四周嗎?人心總有一塊隱秘之地,被柔軟包裹,深藏又淺露,隔膜卻相通。
聽得到不遠處傳來有節奏的海潮,嘩─嘩─嘩……
猛然間,發現文武有了幾莖白髮。
唐人裴宜直的句子頓時襲上心頭,「天海相連無盡處,夢魂來往尚應難。誰言南海無霜雪,試向愁人兩鬢看。」
(為保護未成年人,文中用的是化名)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南方的愛》、《前塵》、《綠皮車》、《抄家》等十餘種作品,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作品等。作品為《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廣泛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