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棟泉
八十了,老矣!然而,年少時的記憶卻愈清晰。
福建東南沿海丘陵中,有座村莊叫車墩。這裏居住百來戶羅氏後裔。乾打壘的二層樓,後牆相連,圍成西北高東南低的橢圓形城樓。可以想像,建樓前,這裏是江邊的一座小山墩。城樓建有四座城門,東西南北分別為朝陽門、洛陽門、麓明門和拱扱門。另外,為了方便到溪邊挑水,西南拐建了一座較小的門,俗稱水門。夜間,城門關閉。為了安全,也防老虎進村咬走家養的豬。
每戶有一間如廁茅坑,部分茅坑建在城外路邊。牛棚在屋裏,尿桶放床邊,附近有豬圈。這些都是農耕必須的肥料來源。放養的豬很聰明,三餐自己回家要吃。剩菜剩飯,淘米、涮鍋、洗碗的水,米糠,甘薯皮等等,都是牠們的食糧。食飽就地睡,擋道捱打,哼幾聲,挪個位又躺下。晚上自己回家。冬天,睡在灶前茅草堆裏。別擔心到處豬屎,拾糞人跟在散步的豬後,屎未落地已接入糞籃,連尿也用糞瓢接住,倒入糞桶。這都是上等肥料。
一條灣灣的小溪從東北向西南繞過村莊,在村的西邊留下一汪深潭,叫車墩潭。西門外的一段水最深,俗稱岩仔潭。潭兩岸的石壁,經受年年洪水的衝擊,水不改道,保住了西邊牆根不致滑坡而倒塌,保護了城樓。石壁數米高處有一窪兒,形如椅,是天然的跳水跳台。夏天,年輕人在此跳水玩耍。跳台左前方,有堆如筍的石柱豎立,狀如石林盆景。再往下,一塊巨石露出水面,俗稱「石壁公」。潭的兩端,水的落差形成淺灘、急流和沙灘。沙灘上鋪滿大大小小石頭。有些段落,有奇形怪石聳立水中、屹立岸邊。溪水流過雲霄縣城,最後入海,正名漳江。
車墩潭碧波盪漾,緩流處飄浮着幾條小船。船尾像喜鵲細長的尾巴高高翹起;船頭小孔結牢的繩索繫在爬向江邊的樹根上。小船可載貨十幾擔。運出的是稻穀、米和山貨;運回的是海鹽、鹹海魚、魚露等海產品。行船時,船頭船尾各一人。船尾部的人掌舵,是老大。過深潭,用槳划;遇淺灘,竹篙撐。載貨的小船,一天可抵縣城。返回時,如遇海水漲潮,可把小船送回十幾里。逆流行船,需中途停靠過夜。遇淺灘急流,兩人下水,後面的人肩扛,前面的人手拉,才能駛上平潭。這就是當時的物流通道。車墩潭是小船的終點。再往裏的物流,靠的是壓在肩膀上的扁擔。村子的東面有一片稻田,俗稱車墩洋。沿城牆,有三口池塘將村子與稻田隔開。塘裏放養鰱魚。年底,車乾塘水,清出污泥,填在田中成了沃土,鰱魚是一道過年必備的美食。遠山流出的山澗,經過後壁坑,沿着車墩洋,到了南門外的「龜尾」,注入溪中。北門外,溪邊的一塊岩石神似龜頭。車墩村坐在游於水中的龜背上。
藍藍的天,幾朵白雲浮動。老鷹低空盤旋。當老鷹俯衝時,老雞護着小雞躲進草堆。偶有躲閃不及的小雞,掛在鷹爪下,在空中哀叫。村對面的山林中,常有山羊出沒。男人扛起「彎頭」或「牛腿」(土槍,扳機處彎的,俗稱「彎頭」,大點的,扳機下像牛的大腿,俗稱「牛腿」),背上牛角(裝火藥的,大頭封閉,小頭塞緊小竹節做的量筒),牛角邊掛一小袋鐵珠子,腰間還有螺號,身後跟着黑狗。一群人,浩浩蕩蕩上山,圍住一片林子。螺號響起,黑狗竄入林中狂叫。野獸必定往山頂方向逃竄。槍手埋伏在野獸必經處。槍聲響起,村裏的小孩歡呼雀躍,期盼晚餐能品上鮮美的野味。
深山密林中有老虎。月光下,夜渡的船工曾發現草堆在江面上橫流,用竹篙把草挑開,原來是虎頭頂着草堆走。老虎不只會水,還能偽裝泅渡。山裏人與老虎相安無事。老虎遇到人,早早警覺,遠遠避讓。當然,也偶有狹路相逢的時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有人走在一邊溝壑一邊峭壁的路上,隱約見到一捆柴火靠在路邊,用手去摸,卻是毛絨絨軟綿綿的,這東西突然蹦起,消失在黑夜裏。原來,這是老虎趴在那裏,靜待行人通過。老虎也會傷人,那是生存環境受騷擾,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
端午節,車墩潭上划龍船,賽龍舟。遠近鄉親齊聚兩岸。伴着鑼聲鼓點的節奏,兩條龍舟相靠齊頭並進。當船頭上的兩名划手,彼此鬆開疊在一起的小槳,並推離相靠的龍舟,立即鑼鼓節律加速,划槳揚起的水霧湮沒了龍舟。眼看就要過終線,此時,船尾的舵手收起舵,橫握手中,雙腳從站立的船板上跳起,再重重壓下,龍舟仰頭衝過橫漂水面的竹竿。頓時,鑼鼓聲、歡呼聲響徹雲霄,迴盪在山谷裏。端午當日,行祭江儀式。少年們划着龍船在潭上轉悠。船中老者伴隨鑼鼓節律,唱起紀念屈原的船歌。歌畢,將祭祀的糉子投入潭中(餵飽魚兒,保全屈原)。投完糉子,少年放下划槳,紛紛躍入深潭,潛到潭底尋找糉子。當他們露出水面時,舉起手中的糉子,以顯自己的水性和潛水的技能;糉子越多,「本事」越大。
水稻揚花結穗時節,個別擁有步槍的年輕人,拔起帶穗的水稻,用石頭壓在潭邊,讓稻穗飄浮水中。人,靜藏岸上。一會兒,成群結隊的魚兒圍搶稻穀。此時,槍響。子彈在水中的衝擊波,震昏了魚,魚兒白花花飄浮水面。人們趕緊下水捕撈。遇大魚,先重擊其後腦,再抱其上岸。捕魚過程迅速,遲了,魚兒醒了,逃得無影無蹤。深潭中有青鰻。夜間,鰻上岸吃草。捕鰻人潛入水中尋找鰻洞,將裝魚藤精的藥袋塞進洞中。當青鰻被毒昏,欲逃離岩洞時,等待洞口的鰻鈎,鈎住鰻頭。捕鰻人,將十幾斤重,乃至幾十斤重的大鰻,分段出售。深山流澗中有石蛙。石蛙常躺在靠山斜入水中的石頭上,四腳朝天,裝死曬太陽。肚皮散發的腥氣引來山蛇。當蛇頭彎上肚皮時,石蛙抱緊四腿,一起滾入水中。悶死的山蛇,石蛙的美食。
收割早稻季節,女人戴着竹笠,肩披擦汗毛巾,在曬穀場上不斷翻晾稻穀。為避中午的烈日,幹過重活的男人,躺在龍眼樹下的石板上,隨着陣陣涼風進入夢鄉。傍晚,風櫃聲響,金黃的稻穀流入籮筐。農閒時,土籠(篾編製,木頭、黃土、栗樹木片和牛屎打造塗抹而成的土磨,木製丁字形磨勾手把用繩子懸在屋樑下)將稻穀碾成糙米和粗糠。晚上,油燈下,石臼響起舂米的聲音。過節時,屋簷下的石磨,將炒香的糯米磨成粉,然後做成各式各樣的糕點;將浸泡過的米磨成漿,灌入白布袋,壓濾米漿中的水,然後蒸製成各種米粿。
小時候,我跟祖父放牛,常在山澗兩岸採到野生草莓。大點了,跟大人上山砍柴,可以採到野生楊梅,有紅的,有白的,很甜很甜。割稻時,幫大人把割下的稻子抱到脫粒桶旁。挖甘薯時,把土塊壘成中空小土堆,底部留一小口,把乾樹枝塞進去燒,待內壁燒紅時,撬開頂部土塊,把甘薯填入其中。然後,用木棍擊碎土塊,壓實熱土。一袋煙工夫後,挖出甘薯,甘薯又香又甜。
正月裏,村中曬穀場上搭起戲台。一人高台座排開成方形,每隻台座中間有洞可插木柱,架上橫樑,再鋪厚木板。頂部橫樑架好,待戲班披上自備油布。戲班自帶燈具,汽油燈熾熱的白光,把黑夜照亮。小孩早早把板櫈排在戲台前,後面顯著位置是廟裏抬來的關公。演的是潮劇。潮州方言與閩南話有差別,但能相互聽懂。開場必定是「辦仙」,就是驅鬼邪保平安。車墩周圍,幾里至十幾里的山谷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羅氏村落,俗稱「羅地」。太平盛世,聯絡各鄉親,選一處空曠地,搭幾座戲台。請來幾家戲班(包括拉線木偶),同場演出。各戲班使盡各自解數,爭奪台前人氣。戲台周圍,散落各式美食攤子。鄉間藝人,各顯身手。連耍猴的也趕來湊熱鬧。那是孩童的偏愛。黑夜裏,來來往往行人舉着火把,遠遠望去,分不清是山谷還是星空。
我在村裏的祠堂讀完小學。中學要到縣城。我的成績一直不佳,只是在雲霄一中畢業時,才排名靠前。然而,我奇跡般成了車墩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我靠助學金讀完大學。這個從山溝裏鑽出來的野小子,在廈門大學化學系分專業時,當上了電化學專業的班長。畢業分配時,問我願不願留下,我說,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的游子,時刻懷念生我養我的故鄉。二十世紀下半葉,隨着峰頭水庫建成,車墩村淹沒在碧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