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腰朱頂雀說不準什麼時候會來。也許是春天,也許是秋天,也許四時長留不去,但那已經是我心裏的事情了。
那鳥兒,像北方最美麗的愛情,既有漂亮迷人的羽毛,又有攝人魂魄的啼鳴。一旦入了眼,就再難相忘;一旦過了手,即致夢牽魂繞。
深秋時,我們用一種竹篾紮成的籠子,誘捕白腰朱頂雀。那鳥兒經常從遠處的山林或藍天裏炫然而降,但就在啄食穀粒的時候,一個跟頭墜入我們預設的籠子。我們的心因此狂喜,而差一點兒躍出喉嚨,但同時也有絲絲縷縷的遺憾如隱痛在胸膛裏針刺般閃過。那麼聖潔的事物竟然也為俗利所惑,所陷落,總讓人在極愛的情感裏生出一絲恨和怨。
所怨為何,那時年紀尚小,還不懂自省。後來,經歷過太多的愛恨情仇,才懂得,那不過是一種自私的本能,是一種隱秘、難以言說的憂慮或忌憚。既喜也怨的,無非是鳥兒的輕率和不辨真偽,幸好鳥兒沒有落入別人的籠子,而是落入了自己的籠子。世上的人啊,哪一個不認為只有自己的籠子才是天堂,而別人的籠子都是牢籠,都是地獄呢⁈
然而,鳥兒並不了解我們到底有多愛它,還是拚命地用翅膀徒勞地撲打着籠子。可是,那空空的藍天有什麼好的呢?連一顆金色的穀粒都沒有!這些難以理喻的鳥兒,它們究竟是為了飛翔才去尋找穀粒;還是為了找到穀粒而不斷飛翔?
鳥兒的驚惶失措,立即引發了我們內心的恐慌。鳥兒拚命地掙扎,是想掙脫籠子的幽禁,而我們的恐慌,則恰恰是它們的遠走高飛。鳥兒越是不安生,我們的心裏越是惶恐,到後來,我們覺得把鳥兒放在哪裏都不安全,只有攥在自己的手中才最可靠,最「把握」。
於是,我把鳥兒從籠子裏取出,攥在自己的手裏。近距離觀看鳥兒身上的那些鮮艷的羽毛——艷紅的胸羽如火,銀白的腹羽如雲,暗紅而近絳紫的頂羽,如燃燒之後的彩霞,閃爍着神秘的光澤;還有那雙精靈一樣的眼睛,當它們不停眨動,我彷彿看到了光明與黑暗交替顯現的另一個宇宙;當那些細小的羽毛與掌心接觸的一瞬,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已被一種柔情般的柔軟所融化,彷彿有一對翅膀從意識裏生出來,展翅而飛,直至無限高遠。
無以復加的「珍愛」之情,成為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讓我的手越攥越緊,彷彿稍一鬆懈,那本來屬於天空的精靈就會無影無蹤。到後來,我終於在疲倦中睡去,醒來,那鳥兒仍然還握在手中,但它已經永遠也不會飛走了。
從此,我一直以為手心裏還攥着一隻鳥,所以經常會在恍惚間情不自禁地將兩手握緊;但卻經常在清醒時發現,自己已兩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