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晨光照耀下的喜馬拉雅山脈一隅。\新華社
一場煙花秀引起軒然大波，網民們按捺不住的憤怒指責，各家媒體連續發聲，明確表示對此事的追責「不能止於道歉」，這一切，可能是主辦方始料未及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九月十九日在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江孜縣熱龍鄉查瓊崗日山脊上，由戶外品牌始祖鳥贊助，主題為《升龍》的蔡國強煙花秀能夠及時被制止，那將對如今坐立不安的主辦方是一件幸事，而對生存於「世界屋脊」的喜馬拉雅北麓的生靈來說，則將逃脫一場摧毀性的滅頂之災。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就在那一天，那些通過火藥爆破在山脊形成所謂飛龍騰空的劇烈聲響時，在場的主辦方人員大聲歡呼，以為又製造了一場轟動世界的了不起的藝術景觀。事實證明，轟動世界的效果倒是達到了，但得到的並不是人們的讚賞，而是極大的震驚、憤怒和痛惜。震驚的是始祖鳥和蔡國強們竟然會把手伸到青藏高原，玩出這樣試圖標新立異的花樣；憤怒的是他們打着「敬畏自然」的旗號，骨子裏卻是對大自然的傲慢和漠視，以一種主宰拿捏自然的方式任意所為；痛惜的是本已十分脆弱的生態區遭到如此兇悍的踐踏，生存於那座山地的植物、動物，可憐無處躲藏，對於它們的世界而言，無疑等同於末日從天而降。
施放煙火的那座查瓊崗日山，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北麓中段，屬於典型的高寒山地系統。蔡國強團隊在此舉辦煙花秀時，主辦方明確表示燃放範圍從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山脊底部延伸至五千零五十米的山頂。而據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的相關研究指出，查瓊崗日山所在的熱龍鄉區域屬於高寒草甸與流石灘過渡帶，植被覆蓋度僅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五十，且草氈層厚度不足二十厘米，生態敏感度遠超海拔更高的冰川區。
這一海拔高度生態系統的極度脆弱性，隨着這些年冰川雪線的不斷上升，人們對於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關注度日益增強。中國政府二○二三年出台《中華人民共和國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始祖鳥和蔡國強們對此絕非一無所知，而稱經過審批所涉及到的相關機構更應瞭如指掌，那麼，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要合力舉辦煙花秀，只能說是不可容忍的膽大妄為。
查瓊崗日山，藏語意為「白色水晶山」，它在當地藏族同胞心中是一座神聖的山，受到世代人民的尊崇和叩拜。作為喜馬拉雅山脈北麓的次級山體，這座「白色水晶山」以五千零五十米的海拔高度使其成為印度洋季風北上的重要阻擋帶。山頂的冰雪融水與降水滋養了年楚河上游的濕地，為黑頸鶴、藏原羚等珍稀物種及多種高原物種如鼠兔、雪雀等提供了重要的棲息之地，也是珍貴的雪豹等頂級捕食者的覓食地。這場煙花秀的燃放，正值動物「貼秋膘」的關鍵時期，聲光刺激引發的驚嚇，完全可能干擾動物的繁殖和遷徙。實際觀測顯示，燃放時動物未能有效轉移，部分巢穴被直接摧毀。而煙花沿山脊的貼地燃放形成了連片裸露區域，施工過程中對草氈層的輾壓和翻土，導致植被不可逆的嚴重損傷。
這場煙花秀引發眾怒，除了網民們的指責，專家們也紛紛發言。無疑，儘管主辦方聲稱「燃放後立即清理殘留物並翻土修復」，但專家指出，翻土可能將污染物埋入深層土壤，加劇生態惡化。而地表覆蓋不足二十厘米厚的草氈層，本是喜馬拉雅高海拔地區過渡帶特有的生態屏障，植被以嵩草、苔草為主，由密集交織的草根與有機質構成，是固碳、保水和防止風蝕的核心屏障，草氈層下方為幾乎不含微生物的貧瘠母質層，一旦破壞，自然恢復需數十年至百年。
我在《民族文學》雜誌工作多年，曾不止一次去到青藏高原，深感當地群眾對高原雪山河流的情感，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不敢有半點褻瀆。出生於西藏的著名作家丹增只要見到雪山就要鞠躬，青海女作家梅卓說她的父老鄉親將雪山化作的涓涓溪流奉為神靈，每逢吉祥的日子，會跋涉到雪山腳下取回清水，供奉在家裏。半個多世紀以來，青海湖共實施了五次封湖育魚行動，二○二一年又開始的第六次封湖育魚。環湖地區居住的多民族同胞，每年都要祭祀青海湖，表達對天地的感激、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的心願。這流傳千年的習俗，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優秀的文學藝術創造並不是無視大自然的膽大妄為，不是一味追求所謂宏大離奇，不是非要與商業旅遊相互捆綁，賣弄炫耀。喜馬拉雅青藏高原地區有着多元文化交融的豐厚底蘊，而這場煙花秀的主辦方選擇在這一地區，缺乏對當地民族文化最起碼的尊重和理解。隨着生態文明的不斷構建，大眾的生態環保意識也不斷提升，但凡違背大自然規律，無視生態紅線，背離民族精神的活動和產品，怎能不引發眾怒呢？
《中華人民共和國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是我國首部針對青藏高原生態保護的專門法律。多位專家指出，根據《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和《環境影響評價法》，任何開發行為都需以「尊重自然本底」為前提，此類高海拔生態敏感區的大型活動應進行全面環境評估，而非僅依賴「環保材料」的口頭承諾來定奪。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必須關注到隨着氣候變化加劇出現的生態危機，二○二五年衛星數據顯示，珠峰周圍雪線已升至六千一百米，較二○二二年同期上移一百五十米。冰川融水和高寒草甸等生態系統意味着人類的生命線，傷害「世界屋脊」，實際上就是在傷害我們自己。
到目前為止，這場煙花秀造成對喜馬拉雅聖潔之地的直接干擾，需要面對的其實並不僅僅是社會輿論的批評，而更應誠實反省對那座「白色水晶山」所造成的從未有過的傷害，其深其痛，幾句輕描淡寫的道歉怎生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