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個夏夜,鋼琴家大衛.都鐸(David Tudor)走上了舞台。他坐在鋼琴前,打開計時器,沒有彈奏任何一個音符。四分三十三秒過去,他合上琴蓋,鞠躬下台。這就是約翰.凱吉(John Cage)在一九五二年首演的作品《4'33"》。當時的觀眾好奇、驚訝,甚至憤怒,又或覺得受辱,但同一時間,他們呼吸的聲音、椅子摩擦的聲音、室內空氣的顫動,卻共同構成了作品的「真正的音樂」。
凱吉不是在開玩笑。他想告訴我們:請你真正去聽,聽這世界的全部。所謂「寧靜」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一種轉換視角的體驗。當音樂家停止發聲,我們便被迫注意到環境的聲響。這些聲音平日裏隱而不顯,因為我們的意識習慣將它們過濾掉,只留下旋律、節奏,或我們期待的秩序。《4'33"》卻將這一切倒轉過來,讓寧靜本身成為結構,讓環境與身體的聲響成為內容,也成就了一次關於期待與感知的藝術實驗。
凱吉之所以走向這一步,源自一次在哈佛大學消音室的經驗。他以為進入那個絕對隔音的空間後,會聽見完全的靜默,卻聽到了兩種聲音:一種高頻,即神經系統的活動,另一種低頻,也就是血液流動的聲音。他驚覺,所謂「絕對的寧靜」根本不存在。人無法與自身完全切割,哪怕你拋開所有外部干擾,還是會聽見自己的存在。
於是,《4'33"》成為一種宣告,它證明了「靜」並非真空,而是聲音的另一個樣態。當我們追求寧靜,我們追求的不是剝除一切聲響,而是一種專注,專注於此時此刻,專注於那些平時不被重視的聲音。這樣的專注,就是一種音樂。
很多人初聽這首「無聲樂曲」會感到不安。他們期待旋律,卻迎來空白。但,當不安退去,會有人聽見奇妙的秩序:呼吸聲此起彼落,身體關節聲的一段即興表演,空調的機械節拍……
凱吉讓我們明白,音樂的定義不在於音符與曲譜,而在於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