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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線/風鈴聲起 ──悼念劉師母\孫海鵬

時間:2022-02-09 04:25:18來源:大公报

  那年仲夏,海邊的景色真美。我陪着劉一聞先生和師母在濱海路的海邊散步。花的絢爛季節過了,只餘下葱蘢的濃綠。漫長的海濱公路上,行人稀少。夕陽下,橘紅色的晚霞鋪滿了天際,海面上金粼粼的,湧起了璀璨的波,天地靜謐地如同混沌。海風溫存着帶來了些許寧馨,不是波瀾,卻有幾分雋永的韻致在其中了。

  劉先生走路習慣於款步徐行,不時講起金石書畫的掌故,就會駐足下來。有時,先生看着海邊的風景,沉思了良久也不作聲。師母一直陪伴在先生身邊,偶爾也會牽着先生的手,或是攙扶着先生的臂彎,望着先生的臉,微微笑一笑。我想,幾十年來,無論是風輕雨驟,還是海瀾波闊,先生和師母一定是這樣牽着手,款款地走着,一路上的寵辱不驚化作了往日的花清墨淡了。

  海邊的風起了,並不剛烈。只是難得一遇的仲夏微風,帶着鹹濕的水氣,撲面而來卻並不覺得明利。不知是哪裏的貨攤上傳來一陣陣的風鈴聲──用貝殼穿成的簡易風鈴──響脆又帶着幾分海邊特有的粗獷,纏纏綿綿地傳了過來。師母抬眼找尋着風鈴聲起的地方,低聲說:「好聽的風鈴喔,和海的風融在了一起。」說完,仰頭看了先生一眼,淡淡地笑着。先生也不答語,平靜地看着眼前的碧海白浪,捲舒着一抹溫和的海風,耳畔聽憑貝殼風鈴聲陣陣響起,訴說着無言的故事。

  我想買下一串貝殼風鈴送給師母,師母婉言謝絕了,只是說「聽聽美好的聲音就好。貝殼風鈴需要大海的陪伴。」先生聽了師母的話,也微微頷首。我看到了先生和師母彼此相視的一瞬間,如同風鈴聲呼應着海風,輕柔且依偎在一起。

  師母陪着劉先生來過大連幾次,大都是在夏秋之際。每一次來,師母都會精心準備好禮物,用乾淨整齊的口袋裝着,在最恰當的場合送給朋友們。師母是一個很精緻的人,一如蘇州老輩人的禮數都鐫刻在迎來送往之中。每一次見到師母,每每是樸素得體的衣着,手腕上會挎着一個精巧的皮包,總有微笑掛在嘴角,總有春風般的寒暄從師母的心裏送出溫暖,一如貝殼風鈴在海風的吹拂裏,聲聲響起。

  只要去上海,都要去嘉平堂拜謁劉先生和師母,或者約在有海派特色的菜館裏見面。如果到嘉平堂,從電梯裏走出的時候,師母一定會帶着久違了的微笑早已等候在門前。第一句話永遠是「儂身體好的吧,愛人也來就更好了」,再後來則是一遍一遍地詢問孩子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總令我難以忘卻,十六年以來經常會浮現在我的眼前。妻子懷着六個月的身孕到浦東出差,我只好陪同。會議之後,我們去嘉平堂看望劉先生和師母,然後下樓去吃飯。餐後,師母站在路邊招呼出租車,我們等了很久也不見車的蹤影。我幾次催促先生和師母回家,可是師母一直微笑着,手腕上挎着精緻的皮包,另一隻手舉得高高的,等待着出租車。上海的冬天潮濕陰冷,昏黃的路燈之下,先生陪着師母站在路邊一同舉着手。終於來了一輛出租車,師母打開車門,攙扶着我愛人上車,一面無數次叮囑着「要當心的,要當心啊」,一面反反覆覆地交代出租車司機要走最快捷且安全的路,盡量早點兒回賓館。當我們上車之後,從後車窗回望着馬路邊上不肯離去的先生和師母的時候,兩位老人牽着手,而師母依然高高的舉着一隻手,送我們離開。在出租車上,師傅問:「這是你們的爸爸媽媽嗎?好貼心的。」我再次回頭,從後車窗望去,先生和師母還是站在那裏,揮着手,只是越來越遠。一剎那,淚眼模糊起來。

  最後一次見到師母是在二○一九年的冬天,得丘園裏的蠟梅開得正濃烈的時候。我走在院子裏,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師母在喊我的名字。師母還是一如既往的樸素,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衫,手腕上依然挎着精緻的皮包。微笑着問着孩子的事情。我攙扶着師母,看着師母的白髮已經佔據了往昔的歲月。「我還好的,只是擔心你們的先生。」師母低聲說着,似乎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打開手機逐條播放小孫女的視頻給我看,師母會得意地笑出聲來。我們坐在灑滿陽光的餐廳一角,享受着難得的歡愉時光。玻璃幕外,是煦煦的冬日暖陽,一泓碧水依偎着竹林,不遠處掩映着幾棵高挺的虬松。師母偶爾綰一下花白的頭髮,眼光不時地尋找着劉先生的所在。我安靜地陪着師母坐在一旁,期待着那四目相互凝望的瞬間永恆。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晚宴上,師母端着一杯紅酒,快步走到我旁邊,「我和先生身體滿好的。儂也要好。」低聲說完,喝淨了杯子裏的紅酒,「我有些話想和你說的。下次來上海,不要匆匆忙忙的。」未料,那一杯濃殷的紅酒,彷彿是訣別的淚水從血色的眼眶裏滾落的撕裂。

  當師母在這個早春料峭的清晨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無法擺脫悲傷的縈繞。記憶的山路上似乎寒風凜冽,無邊的蒼茫閃爍在一幕幕的往事之中。當我從木然之中感到了銘心痛楚的時候,我覺察到這個早春再也回不到從前,沉默中早已淚眼婆娑。

  現在,我斟上一杯紅酒,擺在電腦屏幕之前。我無法舉杯。我不能忘記的是在低谷的時候,鼓勵着我重新鼓足勇氣攀登險途的人,還有默默地守候在某個節點上,輕輕地拍了拍我肩膀的人。我無法轉身離開,既然不能擺脫曾經的苦難,那麼,我更無法忘記那一束溫暖,像是在黎明前即將噴薄熾熱的光。

  人生似海潮一般的漲落,無論如何,總會有一股浩蕩罡氣徘徊並且停留在流年碎影裏。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是因為不知道,才會覺得好奇,抑或是因為知道了之後,也是無所謂的事情,而不去探究。可是,我分明找尋得到,因為不能忘卻的是來自師母的那份牽念,如風鈴般響起。

  二十年來,師母的牽念是無聲的風鈴,陪伴着先生的海風在彼此的心裏響起。這海海的世界上,繽紛着幾許的粉墨,而那些真誠的,樸素的,深情的,堅固的,被千萬里的路途阻絕的卻不肯割捨的,必定是目光對視的溫情,是牽手暖心的契然亙古不變。這也許就是先生和師母教會我終生受用的,看似尋常的,總有山河契闊,心念昂揚。

  那一年的海邊,夕陽下的天際,宛若在眼前,風鈴響起了。當我再一次回首往事,夕陽的映照下,卻永遠不能呈現出四目相對的溫暖,只留下了悠長的風鈴聲裏的長長身影,等待着我從記憶的蕭瑟清影裏一筆一筆地送出一片片的好風好水。

  送別的路邊,綠竹猗猗的掩映裏,一泓碧水蜿蜒而行。那竹林深處,一定會有一串貝殼風鈴響起,寧靜,欣喜,沒有悲傷,毫不羈絆,卻有牽念。風鈴想起,伴着海風,還有一份淒婉的淡定從容,我彷彿看見師母依舊站在路邊,陪着先生,向我們招着手。想到此景,眼淚不由得簌簌地流了下來。

  二○二二年二月二日壬寅正月初二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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