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水做的。長江、運河、太湖,還有數不清的河流湖汊。水鄉古鎮星羅棋布,小橋、流水,烏篷船悠悠盪盪。青山綠野、名園古城,也都被水抱在懷裏。江河地上流,雨從天上落,天與地的溝通,水是最直接的媒介。難怪,江南總是濕漉漉的。因了這溫潤潮濕,空氣富有彈性,細雨飄落,是一個彈跳的過程,植物的清香,也不是輕浮的,而是在空中閃轉騰挪。
印象中,好像每次去江南,都要淋上幾次雨。三月的江南,不比北方暖和多少,只是溫差小一些,也因此,草木不像北方的草木那樣能呼呼長睡,它們只是暫時打個盹,綠意警覺地掛在臉上。三月是江南的夢醒時分,梅花率先開了,青菜染綠田疇,油菜花成片或零星地點綴在房前屋後。衡量春天的標尺,溫度不是唯一。我其實,是喜歡江南這種濕潤的。
蘇東坡詩云:「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西湖的晴天、碧水、波光,自然是好,而雨天青山的迷蒙、蒼茫、若有若無,更是妙不可言。那在空中鋪展開來的霧氣,就如同一張宣紙,從霧氣中露出來的峰頂,看上去就像點了幾筆濃墨。有一年,我住在浙南的古村,下了整夜的雨,早晨起來,就看見霧氣籠罩村莊,向村外看,凝滯的霧氣之上,是濃黑的幾朵烏雲,仔細再看,那幾朵「烏雲」,原來是幾座墨色的山峰。雨霧與墨峰,恰似一幅水墨畫的濃與淡。
在戲曲和傳說裏,白娘子在西湖邂逅許仙,為了搭訕,就施法降雨。百年修得同船渡。船到碼頭,意猶未盡,白娘子就對小青使了個眼色,小青一揮手,袖起雨落,續起了差點斷掉的姻緣。也只有在江南,才會有這樣與雨有關的奇思妙想吧。
走在江南的斜風細雨中,入眼即是唐詩和宋詞。在比雨滴還要多的詩詞裏,我獨愛宋人王觀的《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現代詩歌裏,尤喜戴望舒的《雨巷》,細雨蒙蒙中,詩人懷着落寞、惆悵的情緒,撐着油紙傘在悠長寂寞的小巷中踽踽獨行。這很容易使人產生代入感。其實,到了江南,在一個尋常的雨天、一個普通的巷子裏,不經意就會演繹出這種朦朧幽深的詩意。我就喜歡在雨巷中,不打傘,慢慢走、緩緩看,從頭走到尾,從尾轉回頭,彷彿在刻意製造一場浪漫。
江南的戲曲也富含水韻。越劇的溫婉靈秀、唯美典雅,崑曲的纏綿婉轉、柔漫悠遠,都是像水一樣會流動的音樂。阿炳的《二泉映月》,根本就是月光在地上流淌。無錫市歌《太湖美》起首便唱:「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
就像有的人畫山水,先要用水將宣紙噴濕,是為了墨色間的破與立。江南的民居,若是不經雨水,那些嶄新的稻香小樓,光鮮奪目,怎麼看都像是成批印製的印刷品,而一經雨水就不同了,常年被雨水打濕的粉牆黛瓦,畫壁漫漶,階生青苔,屋瓦濕亮,青石板路泛着白光,便有了水墨畫的效果。
南方人不習慣北方的乾燥,北方人受不了南方的濕潮。但是,北方人偏愛江南。或許,每個北方人的心裏,都裝有一個濕漉漉的江南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