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之下,我視其為地殼運動中某次痛快淋漓的爆發後內心世界暴露於世的一次暫停,造物主無意之中忘記按下恢復鍵,於是,天南海北慕名而來的遊客得以用驚嘆的目光,一次次將岩石撫摸出包漿。古老的年代裏,地下的熱量累積到無以承受,噴薄而出,爆發出火熱的岩漿和電光石火。岩漿噴出,山脈隆起,岩石爆破如雨,形成了熔岩地貌和熔岩平原。恣意的流水完成了對熔岩平原的切割,充滿氣孔的火山石隨處可見,熔岩覆蓋在石壁上,形成熔岩層,風侵、水蝕,完成了這幅大手筆的彩畫,成就了今天歲月靜好的風景,讓火山終於從地下走向人間。
柴河人行走其下,早已熟視無睹。他們將其視為自古就有的山石草木的一部分,嵌入自身的血肉血脈、精神骨骼。力透石壁,畫盡山水幾百裏;鬼斧神工,書寫滄桑億萬年。這裏大部分被森林覆蓋,山坡上枝伸葉展,土地裏根脈相連,形神匯聚,吸天地之精髓,吐山川之神韻,才有這綿延河水,才有這山岩壁畫,才有這奇觀異景。保持足夠的觀賞距離,才有足夠的神秘感,於是我與岩石之間,隔了一條碧玉般的河流。去盡鉛華,洗去浮塵,方能以真面目示人,於是有了我們最坦蕩的相遇。
在重重疊疊的山巒間尋覓,終於,石壁上現出層巒疊嶂。和漫山遍野的落葉松、柞樹一樣,大寫意的山水長卷裏,一團一團的黃褐色暈染出極富柴河特色的針闊混交林。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交錯其上的黛綠與黑墨色,是森林裏樟子松和雲杉的寫意。風透石壁,隱隱傳來遠去的聲音。史海鉤沉,大自然在山崖上刻出了大山大水,也把隱喻深藏其中。石壁上隱隱有橙赤兩色透出,讓人想起山高水遠之外的赤壁。千百年裡,有滿面虯髯的胡騎打起呼哨,或是一人一馬一條槍的鄂倫春族、鄂溫克族獵人縱馬路過,也有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高原的鐵騎呼嘯而過。這裏地處北疆,縱然沒有赤壁古戰場的壯懷激烈,也曾有刀光劍影、鼓角錚鳴。至此間惠風和暢,有沒有人與東坡先生一樣,偶來興緻,恰有月出於東山之上,泛舟遊於岩畫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是不是一樣感懷到了北國綽爾河上之清風,與柴河重巒疊嶂間之明月,盡情享受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興亡盛衰,時空變幻,盡在石壁山水間。
山巒是寫形的,沿石壁徐行慢觀,石壁下方的條狀起伏,恰如大興安嶺,山巒密林無窮盡;山巒之上盡寫意,上端縱列的石峰如崢嶸歲月,暗藏玄機禪意。近山遠山,前山後山,巍巍乎青山,連綿之丘陵,山林有狀,靈氣無形,山間有雄魂,英雄氣縱橫馳騁。突然,眼前崢崢然現一虎面。寫意,寥寥幾筆,只見那虎雙目微垂,虎鼻隆起,隱於眾石峰之間,又出世於紅塵之外,似守護,似監督,似垂憐,似沉睡,又似醒來。又行數步,一側面老者,眼深陷,目低垂,蒼髯如雪,口誦禪音。其實石壁的內容遠不止這些,有峰巒疊嶂,就有四季輪迴,有崇山峻嶺,就有雲蒸霞蔚。你想看見什麼就有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就是什麼。虎豹熊羆庇佑稻黍稷麥菽,清風明月守護一方水土、三山五嶽。虎年裡,三五月明之夜,會不會有哪一縷月光照徹石壁,在盛世的風裡,剎那間虎眼精光大盛,映出這歌舞昇平的柴河人間?
柴河周邊為中低山地貌,主要山脈走向與大興安嶺主脈方向一致,石壁亦然,將山川形勝表達得淋漓盡致。你很難說清,是柴河山水從壁畫上走出來,化為大地上丹青一般的自然山水,還是山山水水經過幾千年歲月的滄桑巨變,在某一瞬間以凝固的方式在絕壁峭岩上留下驚鴻一瞥。
天上之物比大地上的更永恆吧,古人說,雨、風、露、雷,皆出乎天。石壁長在大地上,又頭頂藍天,承擔了天空和大地的對話。它淋過億萬年的雨,沐過無數次的風。北疆春季夾着黃沙的大風、夏夜細雨中的和風、漫長冬天裏的白毛風,一起把各種聲音附着於石壁之上,又被石壁回蕩到四面八方。林濤、莊稼拔節之聲、牛哞馬嘶、嬰兒誕生的啼哭……生命傳承,風過石壁,把疏通暢達的自然之音從石壁擴散開去,回傳給莊稼、森林、房屋、街市,回傳給一代又一代柴河人。
山川是地球生命共同體的根基和血脈,山水岩壁畫又是打着柴河水印的獨具特色的山水自然景觀,寫滿了柴河人的浪漫情懷,不用開發,保護就夠了;不用歌唱,尊重就夠了;不用讚美,敬畏就夠了。千百年來,這岩壁畫護佑着一方水土、一方百姓。綽爾河水嘩嘩流了多少年,旁邊的岩壁畫就存在了多少年。那是靜止的地火,不知何時,就會再次奔騰;那也是一幅願景,天藍、林綠、麥黃,充滿預示,把大自然的山水日月如一幅展開的清明上河圖般寫在石上、刻在岩上。岩畫在山水之上,山水在岩畫之間。讀懂了岩畫,就讀懂了興安,讀懂了內蒙。(文圖:米廣弘,大公文旅特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