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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真\劉荒田

時間:2018-06-10 03:15:23來源:大公網

  彷彿約好了,從岳母的住處走出,回家路上,就碰到她們,我的心驀地一顫。

  岳母九十八歲了,最近狀況不大好,後輩們陸陸續續登門探望,我剛才也走了一趟。教我驚奇的是,她不抱怨自己的胃口不好,肩胛骨疼,專心說昨天來看她的「阿凱」。「阿凱說,她那年住院,躺在病床上,我坐在旁邊,不停地撫摸她的手,她感到舒服極了。……哼,現在才告訴我。」她幸福地說。阿凱是岳母的孫女,十五年前因車禍在醫院動了大手術。「阿凱移民美國那年,差一個月三歲,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嫲嫲』,嘴巴可甜了。我對她說,你們不在身邊這麼多年,沒人叫我嫲嫲,你補足數咯。三歲生日,我給她買了蛋糕,教她吹蠟燭,她說蛋糕真好吃。」岳母說的是一九七九年,阿凱隨父母(即我內兄夫婦)來到三藩市。此前,岳父母的三個兒女在國內生活,骨肉分離近三十年。如今,腦筋越來越糊塗的老人家,憶及往事,道出細節,描摹氣氛,活靈活現。如今阿凱已過四十歲,兩個孩子上了初中。她在三藩市長大,從上幼兒園起,語言換了,四五歲以後,不可能再和祖母作頻繁而親密的交流。除了家庭聚會,阿凱難得和祖母見面,岳母對此毫不介意,只強調阿凱與她之間互動的動人章節。

  路上遇到的「她們」,也是祖母和孫女兒,年齡分別是八十歲上下和八九歲。她們坐在綠化帶旁邊的長椅上,估計是老人家走累了,歇歇氣。雖然彼此不認識,但我有把握地說,祖母是我家鄉的「鄉下人」。屬於那一方水土的女性,「土氣」是呼之欲出的,我這麼說,乃是褒揚,她們即使在華人佔總人口近兩成的三藩市,也顯出獨特的堅忍,淳樸,淡定。這祖母是新移民,年輕時在國內所受的教育有限,連母語也未必靈光,別說英語。我遠遠看見這婆孫的當口,正圍繞着阿凱與她嫲嫲,思考異國的「隔代關係」。

  聽清楚了,老人家果然是小同鄉。她在教孫女唱童謠。「春花李,李樹頭。阿媽你毋愁,我再過兩年擔得水,再過兩年睇得牛。」「阿嬸接阿姆,阿姆幾時來……」地道的鄉音,煥發原鄉土氣的調門,我可以準確地說出她們的籍貫,具體到「鎮」。更動人的,是跟祖母唱的女童,她是在三藩市出生的,第一語言是英語,「別」着沒有變聲的嗓子,漢字發音帶上少許「洋味」。此時,她們背後,大海靜靜地藍着;頭上,花旗松的虬枝,並立着一對鷓鴣。

  我盡量放緩腳步,讓一老一少的謠曲,浸漫我的心田。遂悟及,把無法以英語周全地表達情感的老人,與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不多的家鄉話的孩子二者緊密連結的,是「人性的本真」。這一對也好,岳母和孫女阿凱也好,情況類似,不會英語的長者,與只會簡單中文的晚輩之間,教人羨慕的親密關係,不是靠交談建立的,僅憑「餓不餓?」「要不要我熱了飯給你吃?」「嫲嫲,我上學了,再見」一類初級會話,難以造就「天倫」的深厚根基。

  這樣的關係,難道不神奇?「語言不通」並非障礙,「雞同鴨講」反而促使她們運用別種途徑作交會,融合。原來,從孩子出生起,祖母就是僅次於母親的極重要角色,半夜裏餵奶,換尿布的是祖母,牙牙學語之始,「嫲嫲」是最先發出的音節之一。一年年下來,嫲嫲陪伴她學步,散步,上幼兒園。她上小學,接送的還是嫲嫲。孩子懂得的英語越多,運用中文越是笨拙;越是長大,較為繁複、細膩的情感,越難以向嫲嫲說清楚。然而不要緊,嫲嫲不必靠她唯一說得流暢的家鄉土話,就讓孫女曉得「原點」的方方面面,從村前的池塘,禾堂邊的井台,到端午節的糉子,除夕夜的湯圓。逢年節,老人祭祖時的虔敬,使她知道什麼叫「孝」;每天晨昏,老人手腳不停的操勞,使她具體而微地掌握先輩的美德。眼神,手勢,原汁原味的童謠,造就深層次的感應。岳母早年和阿凱也是這樣的。

  她們唱夠了,孫女扶祖母站起,繼續走路。我眼含熱淚,閃到一邊,讓她們經過。回頭,看她們走遠。祖母步履蹣跚,孫女放慢步伐,肩搭着肩。前路,鋪滿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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