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華富邨是香港公屋的典範,體現了現代主義的建築風格和理念。/作者供圖
如果你是香港人,就一定見過粗野主義建築,只是未必意識到在你眼前的那座混凝土大樓有那麼「粗野」。
今年三月和五月,「大公園」刊登了兩篇關於粗野主義的文章(《銀幕內外的建築師》和《當電影遇到粗獷建築》)。兩文都提到,在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香港的公屋深受粗野主義風格的影響。一些香港讀者對這種說法有疑問。他們在那個年代曾住在公屋,但以前並沒聽人說過公屋是粗野主義建築,也不覺得公屋的形象是粗野的。
這些讀者有疑問是正常的。他們以前沒聽過,那也不奇怪。雖然公屋在香港已有七十年的歷史,但「粗野主義」(Brutalism)在最近幾年才成為大眾傳媒的話題。這個建築風格來自英國,也譯作「野蠻主義」或「粗獷主義」。不過,它在香港有一個更常用的、好聽的名字——現代主義。
如果問,誰見過現代主義建築?大多數人都會舉手點頭。事實上,香港的公屋一直被稱作現代主義建築,典型的例子如彩虹邨和華富邨。根據香港房屋協會的統計資料,在七十年代中期,香港百分之四十五的人口居住在公屋。因此,很多香港人正是通過公屋而認識了現代主義建築。
那麼,香港的公屋建築究竟是粗野主義,還是現代主義?
我的回答:兩者皆是。粗野主義是現代主義大樹上的一個支幹,同根同種。不過,它的出現比現代主義遲了幾十年。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現代主義建築運動在歐洲大陸蓬勃興起。然而在英倫三島,人們對來自歐洲大陸的文化心存疑慮,未把這種白色的、幾何形的房子放在眼裏。直到五十年代,英國人才對現代主義放開懷抱。但他們不甘心「大陸化」,也不想走歐陸派的唯美主義路線,於是就有了英國風味的現代主義學派──粗野主義。
如果說,現代主義是粗野主義的根,那麼公屋就是讓它蓬勃生長的土壤和氣候。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英國為化解二戰後出現的「住房危機」,歷屆政府都把建設公屋列作優先的政策。香港的公屋即是受到此時期英國政治和政策的影響。上世紀五十年代,粗野主義飄洋過海,從英倫傳入香港。從一登陸它就與本地的公屋結合在一起——不,我應該換一個更貼切說法:粗野主義是與公屋一起登陸香港。
顯然,在中文的語境中「粗野主義」帶有負面的含義。如果用「粗野」來形容為基層市民而建的公共房屋,不但不符合華人社會的文化習俗,而且政治不正確,會令基層市民感覺不被尊重。
事實上,香港的公屋從一開始就被稱作「現代主義建築」。這個時尚的名字很容易博得人們的好感。一個好名字對人對事是非常重要的。想想看,基層市民願意住進「粗野之家」,還是「現代之家」?這不僅是名字的雅俗問題,還涉及居住者的社會身份。當年推行公屋政策的政府官員一定懂得這個道理。
在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粗野主義成為一種國際式風格,在世界各地都可以見到裸露混凝土結構的建築。除了住宅之外,它還出現在學校、醫院、辦公樓等各個領域。然而,批評粗野主義建築的聲浪在這三十年不絕於耳。在英國它背着「混凝土巨獸」的罵聲,在香港則有「石屎森林」的醜名。
雖然香港與內地僅是一河之隔,但粗野主義沒有過河越界,進入內地。在五十至七十年代,內地的建築界受蘇聯的影響,提倡民族形式的建築風格和古典形式的美,因此自然不會接受粗野主義這類國際式建築風格。內地改革開放後,一九八四年香港建築師潘祖堯向內地建築界介紹歐美建築時,把這種建築風格稱作「野性主義」、「獸性主義」。這可能是它在內地最早使用的中譯名。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隨着城市的發展和更新,粗野主義建築從城市的地平線上逐漸地消失。為阻止它走向消亡,一些建築師和學者在十幾年前開始推動保育運動。有趣的是,德國人比英國人更熱心。二○一七年,法蘭克福建築博物館舉辦了一個名為「拯救粗野主義」(SOS Brutalism)的展覽,試圖讓人們關注粗野主義建築的命運。
這股懷舊風從德國吹向世界各地,也吹到了香港。二○一九年,M+博物館邀請德國學者艾爾瑟(Oliver Elser)來香港做調研,請他「探尋香港的粗野主義建築」。艾爾瑟發現本地的許多案例並不符合「典型的粗野主義標準」。他認為,這是因為香港建築師在粗野主義建築中滲入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元素。也許他是旁觀者清,也許是仁者見仁。
不知艾爾瑟是否注意到:香港最出名的粗野主義建築師不是英國人,而是華人,例如司徒惠、潘祖堯等。其實,粗野建築在香港尚有很大的存量,從新界到港島隨處可見,遠未緊急到「SOS」的地步。對艾爾瑟來說是「探尋」,對香港人來說則是「再發現」,因為許多人過去並不知道香港有個粗野主義。
花開花落花無悔——某個藝術風格的興起與衰落有它的歷史自然規律。英國戰後時期的經濟狀況、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少花錢多辦事的公屋政策,以及廉價耐用的鋼筋混凝土結構,這些因素為粗野主義建築提供了發展的時機和條件。即使它不叫「粗野主義」,不叫「現代主義」,當年的政府也會以那樣的形式建造公共房屋。
時代在發展,社會在變化,建築藝術也不會停留在原地。那麼,粗野主義能否像鋼筋混凝土那樣,有足夠的強度和塑性來適應新時代?如果能適應,它將繼續站在藍天白雲之下;如果不能,就讓它走進博物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