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大多數人都知道梁思成的大名。他是北京清華大學建築系的奠基人。然而,許多人未必知道香港建築教育的奠基人是誰。
二戰結束後,香港滿目瘡痍,城市亟需重建,人民亟需住房。顯然,如要解決這些問題,香港亟需大量的建築師。然而,在香港開埠的一百多年裏卻沒有一所培育建築師的本地學校。雖然香港在一九一二年有了一所大學,但它一直沒有設立建築學專業。二戰後,面對房屋嚴重短缺的問題,香港大學作為當時香港唯一的高等學府,它在答卷上的選項只有一個:盡快為本地培養建築設計人才。
一九五○年,香港大學成立建築系。第一任系主任名叫哥頓.布朗(R. Gordon Brown)。他是英國人,三十八歲,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為香港建立了正規的現代建築教育體系,為香港培養出第一代本地建築師。因此,「香港建築教育奠基人」這頂桂冠,布朗受之無愧。
讀者可能要問,這位從英國「空降」的布朗先生是像梁思成那樣的一流學者嗎?是不是大學急時抱佛腳找來的「替補隊員」?
布朗絕對是一個合格的、正確的人選。在來香港之前,他是愛丁堡大學建築學院的教授,而且是該學院第一個獲得「福布斯講座教授」職位的人。這個職位具有雙重身份:既是愛丁堡大學建築學院的教授,也是愛丁堡藝術學院建築系的教授。布朗從十七個申請者中脫穎而出,獲得兩校的校長及評選委員的全票通過。
在英國的大學,教授的角色與中國的大學教授不同。在中國,教授是學院裏的高級別教師,而在英國,教授不單是高級別的教師,而且是學院的「高管」,既要領導教學和學術工作,也要負責學院的管理事務。在中國的大學,一個學院裏可以有多個正教授,而在英國,一個學院裏通常只有一個正教授。由此可見,倘若布朗不是一流的人才,他不可能獲得講座教授的職位,不可能被授予兩個學院的帥印。
布朗的人生頗有傳奇色彩。一九一二年三月十八日他出生在南非,在英國接受中學和高等教育,畢業於倫敦建築協會學院。一九三九年英國對德國宣戰後,他離開建築事務所,加入新成立的英國傘兵部隊。一九四四年六月布朗少校參加了諾曼第戰役。
一九四五年退役後,布朗回到母校擔任校長。在去愛丁堡大學之前,他已在倫敦建築協會學院做了三年的校長。他不僅在戰後的廢墟上把母校重建起來,而且大大提高了它在國內和國際上的聲譽。
二戰後,建築教育出現兩個體系的競爭,一個是古典的美院體系,另一個是現代的包浩斯(Bauhaus)體系。在香港大學建築系,布朗既是系主任,也是系裏唯一的正教授,行政與教學的大權集於一身,因此,他的選擇和決定對於香港建築教育的基礎和發展方向有重要的和長遠的影響。當梁思成在清華大學實行美院教學體制時,布朗為香港大學引進了現代主義建築思想和包浩斯式教學方法。
建築系的教師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國際化團隊。這既是布朗的選擇,也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結果。由於難以在本地找到足夠的教師,布朗唯有四處「搶人才」。教師來自德國、挪威、瑞典、南非、毛里求斯等國家和地區。學生們得益於教師們的國際視野和多元文化。因此,與內地的建築系相比,港大建築系在國際化和國際接軌方面有客觀的優勢。
布朗在引進英國的教育體系的同時,也尊重和吸收香港本地的實踐經驗和文化傳統,例如,他會聘請本地的建築師和風水師給學生講課。他還鼓勵學生們走出課堂,向社會學習。他讓教師帶學生們去建築地盤觀摩和學習施工方法。他派學生們去居民點考察和記錄基層市民的居住狀況。他也會邀請學生們坐他的遊艇出海。
在布朗的建築系,教師可以一邊做教書匠,一邊做建築師。布朗為香港大學設計過學生宿舍和教師公寓,為華仁書院設計過校舍。他的作品是很好的現代主義建築教材。據建築系第一屆畢業生廖本懷的回憶,他的第一份工就是與幾個同學在布朗的事務所為香港大會堂繪製設計圖。廖本懷後來加入屋宇建設處,設計過華富邨和愛民邨,從建築師做到房屋司、政務司。布朗教過的許多學生後來都成為香港社會的棟樑。
一九五七年,大學不再允許教師兼職開業。布朗認為這項規定與自己的教育理念相悖,憤而辭職。這個結果對建築系及布朗本人都有傷害。有些港大舊生至今認為,布朗的離開是港大建築系走向平庸的實用主義的轉折點。
離開港大後,布朗做過不同的工作,包括在美國猶他大學任教,在危地馬拉政府任顧問建築師等。一九六○年,他回到英國打算東山再起,但時運不濟,未能成事。而且,他生活奢華,卻不善理財,導致經濟狀況惡化。到了一九六二年,布朗仍未擺脫霉運。那年的冬季比往年都冷,春天遲遲不露面。布朗放棄了希望,在五十歲生日的前一天對自己開了致命的一槍。
這位在戰場經歷過槍林彈雨的戰士、在校園培育出眾多人才的導師、在家庭育有三個女兒的父親,竟然以莎士比亞式悲劇落幕,實在令人痛心和惋惜。
這個不幸的消息在十天後傳到香港,《南華早報》在訃告中簡短地回顧了他的生平。不過,在學生們的記憶中,布朗教授永遠是一個優雅的紳士、博學的師長和精彩的演說者。一個畢業生回憶說:「那時,布朗每時每刻都和我們在一起,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課堂外,甚至在半夜。他好有型、好有感染力,能激發所有的人去努力工作。」布朗在天堂聽到這些話,會端起威士忌酒杯,開懷大笑的。
回憶雖好,但不能替代歷史。在港大建築學院成立七十五周年之際,如何評價布朗的歷史角色?這是今人要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