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洛克斯故居牆上並排懸掛的洛克斯肖像(左)與魯本斯自畫像。\作者供圖
一六○八年,身在羅馬的魯本斯得知母親病危的消息,匆匆趕回安特衛普。遺憾的是,他未能見到生母最後一面。告別至親後的魯本斯站在職業生涯的十字路口,是重返已闖出名堂的意大利,還是留在祖輩奮鬥過的家鄉。最終,在時任佛蘭德斯總督阿爾伯特大公和伊莎貝拉女爵夫婦的盛邀之下留在了安特衛普出任宮廷畫家,並為他今日在家鄉絕無僅有的藝術地位奠定了基礎。其中,「圈外人」摯友尼古拉斯.洛克斯(Nicolaas Rockox)可謂功不可沒。
走進斯奈德斯和洛克斯之家,常設展廳(也就是洛克斯故居)的入口處並排掛着兩小幅肖像畫。左側的是房東洛克斯本人,由魯本斯的老師奧托.凡.維恩(Otto Van Veen)所繪;右側的是魯本斯的自畫像,也是他已知現存的最早自畫像。進門就看到他倆,二人的交情顯然非同一般。
全神貫注地在故居博物館內「充電」,一邊拍照一邊記錄着,這時一位面色慈祥、帶着細框眼鏡的女工作人員向我走來,主動問我「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或者關於哪件藏品有相關問題都可以問我」。我瞬間來了精神,立馬拋出一個:「洛克斯和魯本斯二人的私交究竟有多緊密?」我的發問顯然點亮了她枯燥的展廳巡視工作,話匣子瞬間被打開。原來,身為人文主義者、古生物學家、錢幣學家、藝術贊助人、收藏家、曾任八屆市長;同時兼任安特衛普城的治安法官、布衣廳的行會會長、火槍手協會會長、公民衛隊首領……洛克斯在此不僅聲望顯赫,且握有實權。在那個畫家離開贊助人無法生存的時代,洛克斯所擔任的這些頭銜,很多「實惠」都給了近水樓台的魯本斯。後者回到安特衛普之後的很多重要委約都得益於這位政客好友。從某種程度上說,魯本斯在祖籍的崛起,離不開伯樂洛克斯的提攜。
這位善意的女館員跟我提到,首先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那幅帶有魯本斯自畫像的《三王來朝》便是洛克斯安排畫家為安特衛普市政廳委託繪製的。原作本沒有其自畫像,那是畫家日後身為和平使節到馬德里和談時,發現此作輾轉到西班牙皇室之後補上去的。其次,被視為魯本斯毫無爭議的代表作、奠定其在尼德蘭地區藝術地位的三聯祭壇畫《下十字架》同樣是洛克斯在擔任火槍手協會會長時委約畫家創作的,現已作為安特衛普聖母教堂最珍貴的藏品之一。甚至,洛克斯將其個人禮拜堂中的陵墓祭壇畫設計都交給了魯本斯。後者完成了《尼古拉斯.洛克斯及阿德莉阿娜.佩雷斯的墓誌銘》(又名《使徒托馬斯的疑惑》),將其夫婦二人四分三側臉的半身像分置三聯祭壇畫的左右兩翼,而此作我在兩天前剛剛看過真跡,記憶猶新。主祭壇畫中央復活的基督正在向三位門徒展示手心的聖痕,洛克斯夫婦分列左右翼屏相伴,既代表他們是這一神跡的見證者,也意指二人將在安息後不久後涅槃重生。魯本斯將洛克斯視為「朋友和贊助人」,甚至將次子命名為尼古拉斯,隨了洛克斯之名。想繪製如此精美、私密且帶有美好祝願的墓誌銘,若非私交甚篤之人也不會如此全情投入吧。
身兼多重身份的洛克斯,在八十歲高齡去世時,畢生沒有子嗣,他所留下的遺產中除了這座宅邸(如今已被比利時KBC銀行收購並翻新),還包括八十二幅繪畫,現大都懸掛在其故居博物館內。除了多幅私人委約的魯本斯真跡,他的私藏中還不乏共享故居博物館的近鄰斯奈德斯、小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hel the Younger)和老揚.勃魯蓋爾(Jan Brueghel the Elder)兄弟、雅各布.喬丹斯(Jacob Jordaens)等多位十七世紀上半葉活躍於安特衛普城的名家,洛克斯對當代藝術家的關注和支持可見一斑。一位身兼數職的政客,在去世四百餘年後並沒人記得他曾在這座城市擔任且付出過什麼。能被後世銘記的,是他和同時代大師們的交集和友誼、他欣賞藝術的眼光,以及這些大師真跡在接受時代的洗禮後仍能在其故居中原貌陳列的歷史感。藝術經典需要時代的沉澱和篩選;相比之下,藝術家比政客青史留名的幾率顯然要大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