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荷亞一景\歐偉建攝

　　疫情像逃離了潘多拉盒子的魔鬼，讓你猝不及防，讓你手足無措。原本訂好去加州的機票，一改再改，最後還是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六月下旬飛往美國，開始一段人稱「逆向」的行程。

　　從家裏出發時已經全副武裝，N95口罩、護目鏡、手套，還有防護服傍身，都是一線醫護人員的標配。以往人頭湧湧的香港國際機場如今冷冷清清，到處寫着「已消毒」，排隊的地標是「請在一米黃線外等候」，當然看不到隊伍。進入機場測量體溫、安檢測量體溫……緊張和惶恐，讓人感覺呼吸困難，護目鏡裏的視線變得模糊。

　　舷艙外的夜色已經很深了。環顧機艙內，我的座位前後都有空位。幾乎無人看電視，個個都在蒙頭蓋臉睡覺。也許，此刻撲入那個疫情蔓延的國度，心中湧動的都是與我一樣的惆悵與不安。我不敢大口渴水，更不敢張口吃飯。嚥下一粒安定藥片，醒來時已經過去十個鐘頭。空姐在派發藍色海關申報表的同時還有一張白色的「赴美旅客健康申報表」，表格的頂部寫着「每位到美國的旅客均需填寫」，底部寫着「本信息的收集為強制性的」。我認真地回答並填寫了每一個問題。

　　洛杉磯機場的入境大廳裏空空蕩蕩。沒有人為你測量體溫，沒有人告訴你需要居家隔離十四天，疫區應該做的事情全部省略。我把在飛機上填好的健康申報表與護照一起遞給移民官，他看都不看就把健康申報表退還給我。在推着行李車經過海關時，我再一次遞上健康申報表，海關官員照樣不看退給我，只好帶回家留作「紀念」。我百思不得其解，問開車到洛杉磯接我們的朋友，他調侃地說「你是來疫區查你什麼呢？」

　　到家已是半夜兩點。飛機上沒有吃什麼東西的肚子，在極度的疲憊中飢腸轆轆。打開冰箱，找不到馬上能吃的食物，只有繼續啃餅乾。微信中一張照片跳了出來，是鄰居潔發來的：微弱的月光下我家大門把手上掛着一個袋子。接着是她的一段語音：「我蒸了南瓜排骨放在玻璃罐裏，還做了米飯。你們到家時可以有點東西吃。」哦，我們是從車庫進來的，完全沒有留意大門。她的話猶如一針強心劑，讓我瞬間復活過來。這個南瓜排骨和白米飯比所有的山珍海味都要讓人心動，我的眼睛潮濕了，那睫毛上掛着的，是悄然而下的夜露嗎？

　　第二天清晨，大門的手把上，又掛了一盒雞蛋、一罐牛奶、一瓶酒糟和潔自己烤的麵包。不久，Angela打電話說「居家隔離需要什麼我可以送過去」，晶告訴我網上購物的地址，麗介紹自己烹調的秘訣……這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聲音，心裏相繼浮現出一個個可親的身影。在陰霾籠罩下，人與人之間彼此關懷、彼此扶持、彼此照料，成為抵禦災難的巨大精神力量。每每念起，我都有種難以用文字表達的感動。

　　離開香港時，特別購買了一些口罩，送給在美國的親朋好友，更沒忘記送給打掃房屋的墨西哥工人和修整花園的墨西哥園丁。當我把口罩送到園丁手上時，他用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即刻打開盒子從中取出一個口罩戴上。嘴裏一邊感謝一邊抱怨到處都買不到口罩，說要把這些口罩留給他的孩子用。

　　真不明白，從一月二十日，美國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在華盛頓確診，到近六百萬人，死亡超過十八萬人。每天都在飆升的一個個冰冷數字，後面卻是千千萬萬條鮮活的生命。至今口罩在美國仍是稀缺品，就像酒精消毒液一樣，我多次登錄多個網站都無貨。當訂購的食品箱子送貨到家門口時，需要酒精噴灑，才能起到消毒殺菌的作用。我忍不住張口求助潔，她說現在的商場藥店裏的確都買不到：「別着急，先將我已經用開的酒精裝半瓶給你。」這半瓶酒精，在疫情的冷酷和疏離中，顯得那麼實在，那麼真誠。

　　如果我不曾聽到朋友梅的語音，幾乎忘掉端午節這天。想像一下吧，往年廣州的端午節，珠江上千舟競渡，頂籠頭，結七彩，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吃糉子，當然是端午節最重要的元素。梅讓兒子開車把糉子送到我家的門口，每一個，都沉甸甸的。手工包裹的糉子，在蒸煮中翻騰着濃濃的荷葉特有的清香，感覺那是能夠慰藉心靈的、從來沒有那麼好吃的糉子。

　　大學同學青從洛杉磯打來電話，告訴我院子裏的柿子樹今年結滿了果，還做成了柿子乾。我沒忘記她家那道誘人的風景線就是碩果纍纍的柿子樹。不過，我沒有勇氣開車去看她，也謝絕了她來看我。幾天後收到了她快遞來的柿子乾，我停不住口地吃起來，彷彿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看着，笑容裏透着親切。

　　平常的時光如水流逝，沒有漣漪，流過便也流過了。可是在疫情期間，越來越會發現，那些有花朵芬芳的日子，有月光的夜晚，有朋友關心的瞬間，有一些特別的時候，你曾被一雙深情的眼睛注視過。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這些注視都是溫暖所在，幸福和快樂所在。這些都是注定要被記憶着的事情。

　　清晨的雲從海上瀰漫過來，乳白色的霧氣裊裊升騰。那樣的深，那樣的濃，像流動的漿液。霧化的海水在深藍、淺綠、灰白之間不斷地變換，顯得那麼不真實，甚至有點魔幻。站在露台上的我，任霧氣輕輕地纏繞，鑽進我的髮間，鑽進我的指尖。

　　這裏是加州聖迭戈北邊的小鎮拉荷亞（La Jolla）。不到五萬人口的小城，「寶石」般的流光溢彩也沒能擋住新冠肺炎患者的與日俱增。即使政府宣布進行「居家」與「社會疏離」政策，「軟性」封閉部分海灘及海灘停車場，儘管加州大學聖迭戈分校海洋研究所專家懇求海邊衝浪、划皮艇、單人划槳者及沙灘上的人群，都應該遠離海邊，因為微小的病毒水滴，也會漂浮在空氣中被海風四處吹散。

　　然而，在漫長蜿蜒的海岸線上，挑戰沙子阻力的跑步者，繼續在欣賞海景的同時邁出艱難的每一步。嬉鬧的兒童就像牛頓說自己「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一樣跳着、跑着，為拾到了一塊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發現了一枚美麗的貝殼而欣喜若狂。漫步的人、衝浪者、划皮艇者……無一戴口罩。確診的人數日日上升，像蕩高的鞦韆揪緊每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