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唐代劉濟及夫人合葬墓
房山，北京西南，埋藏着一位叱吒風雲的唐代節度使。他是誰？怎麼被發現的？他經歷了怎樣的一生？
五室一廳 棺槨精美
房山位於華北平原與太行山交界地帶，歷史悠久，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享譽中外的「周口店北京猿人」就在這裏活動；距今三千多年的琉璃河遺址是西周周武王滅紂封燕之地，也是北京建城的開端；雲居寺刻石刊經，自北齊至明末，歷千年不斷。不間斷的人類活動，使得這裏的地下文物埋藏豐富。
長溝鎮墳莊村，更是位於房山西南一隅。二○一二年七月，一隊勘探工人正在炎炎烈日下揮舞着「洛陽鏟」。為配合北京文化硅谷建設，按照相關規定要先期對這裏的地下文物進行勘探，也就是人們經常說的「要動工，先考古」。
探着探着，一位探工的鏟子「鐺」的一聲打在了距地表半米多深的石頭上。這在勘探過程中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隨着越來越多的「石頭」露面，大家發現，這片「石頭」分布範圍很大。待到將它的形狀繪製成圖，大家才看明白，原來是一座「五室一廳」的墓葬。「墳莊」村這次真的發現了大墓。
古墓確定了，但屬於什麼朝代並不清楚。結構如此複雜、規模如此巨大的墓葬在北京是很少見的。墓葬中有沒有機關暗道？有沒有珍貴的寶物？回答是前者真沒有，後者可以有。
考古人員第一時間進入墓室的時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眼前可謂一片狼藉。主室內除巨大的棺床堅守自己的崗位外，幾塊石槨板都散落在棺床周圍。顯然，這座墓葬已經被人盜過了。雖此，各類珍貴的出土文物還是訴說着它們主人生前的顯貴，尤其是石質文物有「三絕」。
首先是精美的石棺槨。石槨中部浮雕出門框、門簪、門扇及乳釘、門鎖等形象，並施以彩繪，特別門鎖上貼金的裝飾手法，令人嘆為觀止。漢白玉質長明燈由燈盞、燈柱及燈座三部分組成，裝飾有浮雕蓮花造型及線刻牡丹紋飾。石棺床高達六層，非常豪華。每層都雕刻着精美的圖案：或浮雕臉型及瑞獸造型，或彩繪蓮花及牡丹圖案形象。
臉型圖案面露獠牙，似笑非笑，喜怒哀樂藏於細微之處，每張面孔的表情都不一樣。有人認為是金剛臉，也有人認為是阿修羅面。神秘的臉型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有待學界進一步破譯。
其次是通體彩繪漢白玉文武官石俑，雕刻線條流暢，五官生動，帽服刻畫細緻。
最後的大型彩繪浮雕十二生肖描金墓誌，是目前發現唐代墓誌中的珍品。
此外，陶瓷器有白釉瓷碗、白釉唾盂、澄泥抄手硯等。唾盂潔白細膩，造型端正，釉質細潤光滑。玉、銅、鐵等文物包括白玉花卉紋飾件、萬字紋玉飾件、綠松石飾件、銅甲片、鐵甲片等。玉石器分為滑石型玉器和透閃石型玉器兩類。前者以生肖題材為主，體積較小，生動而富有情趣。後者的原料可能來自新疆和田地區。玻璃器分為高鉛矽酸鹽玻璃和鈉鈣矽酸鹽玻璃兩種。後者很有可能是借助於絲綢之路，從羅馬地區通過中外貿易、經濟和技術交流，傳入幽州地區。
墓壁之上繪有兩層彩畫十分罕見。相對於上層彩畫的豐富與精美而言，下層的內容則簡單了許多。之所以有兩層，可能與有兩位墓主人有關。第一位下葬時畫過一次，第二位下葬時又在上面畫了一次。壁畫內容包括樂舞表演、家居生活、彩繪建築、侍女、動物、植物等，反映了當時的生活習俗、服飾特色、娛樂方式與建築風格等，表現了北京地區唐代社會生活尤其是貴族生活及其精神追求。
這麼多精彩的隨葬品，這座墓葬的主人究竟是誰？
封疆大吏 幽燕土豪
墓葬本身不會說話，兩盒墓誌正是回答這個問題的鑰匙。
墓誌告訴人們，墓主人是史上有載的唐代盧龍節度使劉濟（七五七至八一○年）和夫人張氏。
在唐代，節度使權傾一方，可謂「封疆大吏」。他們有軍權、有財權，雖說效命於大唐王朝，但在當地就是土皇帝。唐代由盛而衰的轉捩點「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安祿山、史思明就是節度使。
劉濟家族累居幽薊一帶，按族譜來排的話，劉濟應是西漢中山靖王之後，跟劉備這一支有血緣關係。這一家族中代出高官，遼代宰相劉六符等人就是他們的後裔。劉氏家族從唐代中期到金代世宗，三百多年一直興盛不衰，是北京地區的大族，堪稱幽燕「土豪」。
劉濟的父親劉怦就是盧龍節度使，不過上任後僅三個月就去世了。所以劉濟子承父業自然上位，一共在位二十六年。他在任時統轄範圍涵蓋今天的北京全境、河北北部、天津大部及遼寧西部地區，範圍很大，是唐代河北三鎮中實力最強的藩鎮。
傳說劉濟出生時母親難產，呱呱墜地後竟然是一條黑蛇，助產的人嚇得當場跑掉了。當然，傳說歸傳說。劉濟從小聰明異常，深得父親喜愛，被送到長安求學。這名官二代不負父望，考中了進士，他的幕府中集聚了大量當時的著名文人。
雖然文化人出身，但他也是位戰功卓著的武將。當時盧龍的治所幽州北處邊境，常受烏桓、鮮卑等北方民族的侵擾。當上節度使後不久，勇猛的奚人（北方的一支少數民族）從大草原上馳來，侵擾幽州北部邊境。劉濟率軍迎擊，窮追千里，直至軍都山，斬首二萬人。後來奚人捲土重來，襲掠邊境，劉濟會合其他軍隊再次把進犯的奚人打得大敗。邊境遂安。唐貞元年間，朝廷優容藩鎮，節度使大都驕橫不法，只有劉濟對朝廷最為恭順，進貢不斷，因此唐德宗也很信任他，屢次加官。
劉濟不僅戰功赫赫，還虔心向佛。他把位於幽州城內的大房子改成了崇效寺。一千一百多年後的一九五○年，在着名書畫家葉恭綽（民國時期曾任交通總長）的建議下，崇效寺的牡丹被移到了北京中山公園，成為園內名景。
他還花費二十餘年，在與自己墓地相鄰的白帶山雲居寺刻石經。《涿鹿山石經堂記》的碑記中，劉濟自述：「我劉濟用自己的官俸，為聖上（唐憲宗）刊《大般若經》，在今年四月完工。」在綿延千載的雲居寺刻經史上，劉濟是重要的刻經人之一。一九五七年，這些沉寂了一千多年的石經在雲居寺藏經洞問世。
不過，雖然劉濟深得君心，妥善的處理了「執掌一方」與「效忠朝廷」的關係，卻沒能抹平父子兄弟間的嫌隙。
公元八一○年，劉濟率領七萬大軍出征，途中忽然生病。其長子劉緄當時留在幽州，次子劉總隨軍。劉濟有病後，性情兇暴的劉總便與下屬密謀篡位。他暗中在爸爸的粥湯中投毒害死劉濟，又將行至涿州的劉緄假以父命杖殺之，最後自領軍務。數日之後劉總才為父親發喪。劉濟死時正好五十四歲，可惜一代雄傑，禍起蕭牆，竟遭親子毒手，死於非命。唐憲宗思念他的功勞，特追贈為太師，並廢朝三日，以示尊重，加劉濟的謚號為莊武。劉濟去世後，劉總在房山修建了劉濟墓。
劉濟的墓誌是當時的宰相權載之奉旨撰寫的，建設部長（工部尚書）歸登負責刻，兩大領導聯手完成製作，絕對稱得上強強聯手。
除了這些文獻史實外，墓葬還告訴人們哪些紙面歷史之外的故事？
薊國夫人 顯赫族望
歷史已逝世，考古學使它復活。
劉濟夫人張氏的墓誌規格超大，四斜剎浮雕彩繪十二生肖圖案，間以牡丹花圖案。浮雕在形體處理上，先仔細雕刻出物象，然後根據結構賦彩，文字部分依稀可以看到金粉，這在唐朝並不多見。人物色澤飽和，濃淡得體。製作極盡奢華，甚為罕見。
十二生肖被文官抱在懷裏，不仔細看不容易辨認。十二生肖是唐代墓誌上最常見的圖案之一。它們代表十二個時辰，出現在古墓裏，意味着死者在另一個世界也可以知曉人世間的時間輪迴。同時逐漸擬人化的十二生肖圖案也代表十二位神靈，有護佑死者的含義。
有人說過，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必定有一位支持他的女人。劉濟老婆張氏的事跡雖然未見諸史料，但誌文中的她詮釋了這句話的含義。
古代婚姻講求門當戶對。同老公家相比，老婆家族也不遜色。張氏出於清河，她的先祖張開地，先後輔佐韓昭侯等三代國君；張開地子張平，輔佐韓厘王、韓桓惠王兩代國君。張平的兒子張良，是漢高祖謀臣，漢朝的開國元勳之一，與蕭何、韓信同為「漢初三傑」。曾祖父為「隴州刺史」，祖父為「劍南西川節度兵馬使」，父親為「左領軍尉大將軍」。
清河張氏後代任官者眾多。尤以唐代張文瓘、張文琮兄弟及子侄五人，皆官居三品以上，俸祿累超萬石，有「萬石張家」之譽。唐高宗時，考定四海望族，遴選十姓望族為「國柱」，清河張氏位列其首。在已發現的大批唐代墓誌資料中，凡張姓亦多以清河張氏為其族望。天下張姓出清河，此言誠不為虛。
張氏曾獲得三個封號：薊國夫人、薊國太夫人、燕國太夫人。三個封號伴隨着這個女人的一生。
薊國夫人，劉濟生前張氏謹守「五常四德」，賢良淑德，因此受封。
薊國太夫人，劉濟暴斃後，軍隊大亂，人心浮動，在何去何從的危難關頭，張氏臨危不懼，召集眾人，做了大量的安撫工作，堅決支持劉總繼任幽州盧龍節度使，使幽州恢復平靜，還支持劉總繼續服從中央。
燕國太夫人，此封號為張氏去世後追贈。張氏「棲心釋教」，普濟貧困，廣開善門，仿效老公生前舍宅興建崇效寺之舉捐資修葺寺觀。
劉濟次子劉總，也就是墓誌的作者，在《舊唐書》、《新唐書》中，都被刻畫成「性陰賊，尤險譎」之人，被史官所詬病。但在張氏墓誌的記述中，他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形象。
劉總忠於朝廷，孝敬父母。張氏病重時，他侍候床前，通宵達旦，冠帶不解，飯藥都要先嘗一遍才餵母親。張氏病逝後，劉總攀號訴天，泣下成血。
劉總對其生母，確可謂孝，然諸多誠孝之舉、守節奉禮之行僅見於此墓誌銘，與史籍所載迥然有異。在其殫精孝母的溢美之辭鐫於刻石之際，亦有弒父殺兄之惡醜行徑載於正史，思之令人悚然。
比較一下他對父親和母親的墓誌，就能看出問題。母親墓誌不僅石材選料優質，規格遠超同伎，還採用浮雕、彩繪加以修飾，「伐石篆金」。相比之下，父親的墓誌可以用「寒酸」形容。
母親族屬清河望族，出現如此精絕墓誌可解釋為彰顯其家族聲威。然而他劉家家族顯赫也並不差。所以推測有可能是劉總出於弒父殺兄的懷愧之情，在母親身上極盡孝道。此外，劉總毒死他爹後一個月就倉促下葬，而母親死後半年之久才下葬，也讓他對媽媽的墓誌有了更充分的準備和修建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