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赫塞的忠實讀者,《東方之旅》這本書,我讀了五遍。我承認在讀前三遍的時候,過程非常痛苦,我能想像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晚年的倒數第二本作品會很深奧,卻未能想到他會如此寫作:魔幻、神秘、各種記憶碎片,整部作品雜亂無章,記錄一次旅程,卻又找不到旅程的起點和終點,沿途的風景完全都是意識流,各式人物穿越時空……
直到我讀到第四遍,我才看出,原來這是一部象徵性自傳,而這趟旅行並非具體的旅行,而是一趟心靈的旅程,目的地不是某個具體的東方,「或者不如說東方不僅是一塊國土和地理上的概念,而且也是靈魂的家鄉和青春。它使處處皆在而又處處不在,它是一切時間的聯合。」
盟會小說結構
故事前半段基本上是回憶,回憶這次旅行的點滴,對於人類偉大的意義,穿越時空的同伴,魔幻的人物和風景,以及唯一有全名的角色─僕人里歐。
故事的轉折來自里歐的失蹤,里歐的消失導致了眾旅者因為一些小事對旅行信念產生質疑,從而放棄東方之旅。同是敘述者和旅者的HH,成了東方之旅的逃逸者,一方面努力想要回憶起這趟旅程,將其記錄成書,另一方面,因為旅行信念的丟失而陷入無盡虛無。最終在作家路卡斯的幫助下,他找到了里歐,並發現里歐的真實身份是盟會的會長,而且當年他故意失蹤為的是考驗旅行者對於盟會信仰的堅持,最終HH獲得原諒,並獲許在檔案裏查閱盟會對於自己的記錄,發現里歐的啟示,發現藝術不僅是回憶、記錄,而是治療和救贖。
赫塞採用了歐洲古老的「盟會小說」結構,用一場神秘的旅行,通過實習、測試、考驗、各種神秘的儀式象徵着這趟人類心靈旅行的種種坎坷和遭遇。這類結構我們在唐吉歌德、諾法利斯、波特賴爾甚至老子的作品中可以尋找到蛛絲馬跡,而赫塞將這種結構遊刃有餘的運用,昇華。
總結創作生涯
在閱讀第四遍的時候,我神奇的發現,這部作品竟然是作者的象徵性自傳,看似雜亂的旅行片段幾乎囊括了赫塞的童年、青年和壯年,並且在作品中影射到了自己之前幾乎所有作品。
更重要的是,這部象徵性自傳小說幾乎推翻了赫塞之前一貫的寫作風格,更有過之的是,他將自己以往以個體為故事核心的特色推向了以團體為故事中心,個體完全為團體服務,彷彿一套全新的哲學體系。按我的理解,這本書完全是赫塞對於自己文學創作生涯的一次總結,反思和哲學體系上的整理。我多次在閱讀時感受到,里歐是敘述者HH(即赫塞自己)的一體兩面,彷彿創作時的信念和靈感,一旦丟失,創作就無法進行,但是靈感如何尋回,怎麼丟失,他在或者不在?彷彿文學對於作家的一次信念考驗,又彷彿是信念對於人類的一次測試。其中的象徵意義,淺及赫塞的整個文學生涯,深則完全是一部人類文化發展史。
真實虛幻交錯
余華曾經說過:「一旦一個作品創作出來,那麼作者也不過是另一個讀者。」赫塞在創作這部作品時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但更為晦澀和深入,他直接在作品中和自己的作品角色對話,並提出更為高深的疑問:「為什麼藝術家有時候顯得只是半活而已,而他的創作物卻似乎這麼無可爭議地活生生?」而作品中的角色則回答:「跟做母親的恰好一樣。當她們生了子女,給他們哺乳,給他們美麗和力量,她們自己就變得看不見,而且沒有人再問起她們。」里歐稱之為:「服務法則」,「服務的法則。想長壽的人必須服務,但是想統馭的人卻不長壽。」
另一個敘述難題則是來源於結構和記憶,一方面盟會要求他保密盟會的背景和一切相關盟約,但是允許他記敘自己的記憶,但另一方面在記憶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幻的,如何確信自己經歷過,「你的故事能夠加以敘述嗎?」它也問這個問題:「這件事真的有可能體驗過嗎?」我們想到參加世界大戰的人的例子。
雖然他們絕不缺乏事實和經歷證明的故事,但有時候也必定懷有同樣的疑惑。這個問題回到了文學創作的本質,敘述的力量到底是還原真實,還是創造高於真實的藝術?
藝術高於真實
無疑作為德國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詩人,赫塞對於藝術和真實的定位是明確的,甚至是偏激的,那就是藝術高於真實,甚至是神聖的。故事中的盟會被赫塞創造成了一個跨越人類時代的「第三王國」,一個文化「政體」,有完善的制度,盟約,會員裏有鼎鼎大名的各種人物:「再說,佐羅阿斯托、老子、柏拉圖、贊諾芬、畢達哥拉斯、阿伯圖馬格納、唐吉歌德、崔斯川商地、諾伐利斯和波特賴爾,都是我們盟會的共同創立者和兄弟。」
故事最後,當HH,即(赫塞或者敘述者)得到原諒後,他獲得權利打開盟會對於他個人的檔案記錄,發現裏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個一體兩面的塑像,塑像的一面是他自己,另一面是他引以為精神寄託和信仰的里歐,塑像是透明的,裏面有流動的液體,液體不斷從塑像自己的一面流向里歐的另一面。
晚年的赫塞或許在考慮,當自己終將逝去,而他的作品將會永世流傳,作品中的自己將會永恆,而真實的自己將會消亡。
他把一生奉獻給藝術,服務於自己的作品人物,最終他被這個人物吸收,被藝術吸收,融為一體,「來自一個塑像的一切物質將流到另一個裏頭,而只有一個會留下來─里歐。他必興旺,我必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