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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伊消得人憔悴──追悼幾種絕跡的職業\顏純鈎

時間:2018-05-21 03:15:36來源:大公網

  圖:機器人時代的來臨讓人對未來既有憧憬又有擔心\資料圖片

  門鐘響,我去應門。門開處,一個「妙齡女子」笑吟吟站在面前,拿腔捏調說:「顏先生,我是家居服務公司的林莉莉,根據我們公司和你的合約,我來為你做家居清潔、洗衣服、換一個燈泡,還有,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留下來陪你,但這是合約裏沒有的,要另外收費。」

  這不是我的春夢,也不是現實,是我對三年後某一天的想像。

  機器人隨時來敲我們的門,我們的生活,可能在短短幾年間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很多工種會消失,很多公司會執笠,很多人會失業,我們都將無可幸免地變成另一種人。

  仔細回想,直至半個多世紀之前,大部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千百年來的傳統生活方式,差距還不很大,但突然,電腦平空誕生了,網絡無遠弗屆,然後,全球化殺到,還沒等人們適應新事物新關係,機器人又來了。

  電腦發展有摩爾定律,有沒有一個什麼定律,來預測人類生活變化的速率呢?

  在我青少年時代,也就是半個多世紀以前,我家鄉那個閩南古鎮,還是土得掉渣的傳統生活。現在細想起來,有一些古怪的職業,就在這幾十年間消失了。

  一種職業叫彈棉花。那年頭家家冬天都蓋棉被,棉被用幾年,棉花壓實了,不但不保暖,而且也不舒服。通常請彈棉花的工匠,將棉花彈鬆了,棉被像新的那樣,又可以舒服用幾年。

  棉被是主要生活用品,因為價錢不便宜,不能壓實了就換新的,因此將舊棉被翻新,就需要一種工匠。

  那時整個小鎮,大概有十家左右彈棉花的工匠,各自分布在小鎮的不同角落,以應附近人家所需。我家附近有一家,開在往鎮子中心去的路邊,一個臨街的舖面,淺窄陰暗,一對中年夫婦臉色枯黃,一年到頭都沒什麼笑容。生意來了,默默接過,談好價錢,就把舊棉被一捆收起來。牆角放着五六捆棉被,依先來後到安排。

  彈棉花需要特定工具,一個約莫兩米長的大弓,兩端繃着一條牛筋,弓背有短繩繫着一條軟木板,木板插在工匠的腰背上。工匠一手執弓,一手執槌,將牛筋壓到棉被上,以槌敲牛筋,弓線彈動起來,震動壓實的棉花,棉花就會散開來。

  一張寬大木板床,把舊棉被攤開平鋪在上面,先小心將棉被表層網狀的細棉線抽掉(棉線與棉花互相沾黏,以此固定棉被形狀),剩下顏色曖昧的棉被心,然後開始彈棉花。一層層、一堆堆,隨着「嘣嘣嘣」的聲音,慢慢把壓實的棉被彈鬆。

  根據棉絮彈開的狀況,他們要不時調整自己的動作,低處棉絮結實,用力要大,高處已半散,輕撥就能見效。大半天功夫,把一張結實的棉被彈鬆了,兩夫婦眉毛髮稍都沾了棉絮,而一床白花花的棉絮,看上去令人歡喜。

  最後,夫婦兩人站一對角,男人執一支細長竹竿,竹竿頂端有一個圓環,一條細細的白色棉線,從環中穿過。男人揮動細竹竿,將線頭隔空遞給他老婆,老婆接了細棉線,和老公各執一端,把棉線壓到棉絮上,輕輕一捻捻斷棉線,這樣一條棉線就斜斜沾黏在棉絮上了。

  因為動作熟練,一交一接、一捻一按之間,竟有某種韻律,而手揮目送之際,動作輕靈富有美感,那往往是使旁觀的少年着迷的時刻。

  一條又一條細棉線等距離壓在棉絮上,壓滿了又站到另一對角,用另一種紅色細棉線壓下去,全壓滿了,棉絮上就密密鋪滿了斜斜交叉的雙色棉線,互相構成小小的菱角。因為工多藝熟,棉線之間距離相等,兩種色線角度均衡,這樣一條舊棉被,又蓬鬆美觀,像新的一樣了。

  近些年,已經沒有人再光顧彈棉花了,一來棉被已不是貴重生活用品,二來很多不知什麼物料的被芯,怎麼睡都不會壓實,這個古老的行業,便不知不覺地無疾而終。

  當年還有一種補碗匠,也是隨着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應該也沒有生存機會了。

  補碗匠挑一副擔子,走街闖巷兜生意,一路吆喝,有獨特的聲調。一般窮人家,一隻碗都是寶貝,萬一不小心跌缺了口,或摔作幾片,有時會光顧補碗匠,花很少的錢,得回一隻殘廢的碗。當然,跌得碎碎就補不起來了,一般三四塊大體完整的還有救。

  補碗匠都是飽經風霜的中年人,臉上皺紋橫斜,兩隻手烏黑而僵硬,枯澀地笑,抱歉地講價錢。看他笨拙地把破碗塊左拼右湊,有時會擔心不小心掉到地上,再多碎成幾塊,那時補也不是,賠錢也不是,真是欲哭無淚了。

  破碗邊緣,他先小心鑽好對應的小洞,用一條細鐵絲從洞眼穿過紮緊,這樣碎片和碎片就依裂縫脗合起來。等到所有的小洞眼都紮緊了,一隻分崩離析的碗,終於又魂魄歸位,雖然難免有一點歪斜變形,但總算勉強可以叫做碗。那時老工匠又摸出一個小罐來,用手指挖一小塊白色的東西,將它小心抹到裂縫上,直到把縫隙都填滿了,這才叫大功告成。

  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會以為那是他的什麼獨門秘器,其實那不過是舂碎的瓷粉,用什麼膠水拌勻了,抹上裂縫以免漏水而已。

  一隻碗值多少錢,值得這麼大費周章?今天物質豐富,當然無法想像數十年前的人,如何把一家微薄的收入,精打細算,左挪右補,將一家數口寡淡的日子,風平浪靜維持下去,前輩會老,後輩大起來,一隻補釘疊補釘的碗,可以傳家。

  還有一種補鍋匠,多數是補鋅鐵製品,燒水的壺,鋅鐵盆子,有的凹陷久了,磨出一兩個小破洞,漏水就不能用了。通常工匠先要將那小洞稍微拓大一點,四周小心修整齊,然後用一根小鋅鐵棍穿進洞口,一頭頂住,另一頭用鐵錘小心錘打,將鋅鐵棍頂端打平,成一個蘑菇傘形狀,正好覆蓋在洞口。

  之後,工匠將鐵壺翻轉過來,頂住下面蘑菇傘,又將另一端輕輕敲打成蘑菇傘,兩邊的蘑菇傘,正好前後嚴絲密縫壓緊小洞口。到最後,還是用一種神奇的白色膠狀物,在洞口周圍小心塗抹,直到滿意了,確信不會漏水,才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還有一種補籮匠,也是上門服務的。每個人家家中都有大大小小竹編的籮筐,籮筐用久了破損,不補容易散掉,要補的話,工具材料都不容易找到,半新不舊的簍筐丟掉可惜,於是又有補籮匠應運而生。補籮匠擔子上除了工具之外,就是長短粗細不一的竹子,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手藝。

  剖竹子是力氣活,也是手藝活。竹子只要薄薄一層竹篾,太厚了不好彎曲,太薄了又容易斷,要恰到好處,就要有好手藝。

  只是補簍筐底,那是簡單的作業,最要緊是新竹篾要與舊的寬度相等,依經緯橫直梅花間竹編好,用刀背盡量壓緊,將兩頭的竹篾頂端擠進簍筐邊緣的縫隙裏塞緊,那就可以了。

  比較困難的是邊緣破損,那時竹篾要稍粗稍厚,要扭轉彎曲,要與原有的筐邊紋理順勢脗合,起伏有致,那才美觀。

  竹簍筐是一般人家必備的用具,春天做麵豉,秋天曬鹹菜,都少不了它。一年新兩年舊,一年又一年,破了補補了又破,日子就在這樣冬去春來無盡循環中過下去。

  那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又是沒有太強烈競爭、生活節奏緩慢的年代,那些浸潤在生活中的自給自足的小情意,細細的安排,細細的喜悅,細細的對於千年生活美感的體認,還是讓人回味無窮。

  用今日環保觀念來衡量,那是多麼前衛的、愛護自然、珍惜物質的年月。自從世上有了塑料,有了石油副產品,機器生產的生活用品大舉入侵傳統的生活,東西來得容易,價錢日益便宜,人們便沒有了惜物的觀念。

  如今機器人又要來了,將來的人任何工作和生活細節都能依賴機器人,人只會越來越懶,懶到出汁,經過數百年演變,人的四肢都會退化,退化成一種類似章魚的怪物(曾有科學幻想小說如此預測):大大的腦袋,幾根觸鬚,鎮日無事,只須用不同觸鬚去按不同按鈕,召喚機器人服侍。自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怡然上座,娛樂至死,到那時,我們的後代看我們,也像看怪物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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