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老城一角。\作者供圖
母親走後的第十二天,是我的生日。若干生日祝福中,馮大哥的話最貼合我心境:「願你把綿綿的思念化作一份堅強;願你在平安喜樂中繼續書寫人生的美好時光!」生日年年,然而生我的人已不見。我沒有吃蛋糕長壽麵,沒有主動跟任何人提起。母親不在了,生日反而加重了我的思念。
節氣已小雪,故鄉仍在秋。姐姐鼓勵我用這段時間去學車,轉移一下心思。教練帶我路過剛剛收割過的稻田、迎着遠山外的晚霞,世間萬物都很美。這萬物生長的美好,我替媽媽在看。
送別母親後,我遲遲不願離開故鄉,也不敢離開。除了要按風俗給母親祭供,心理上,總感覺母親還在,母親的溫度還在。我看着老橋、河柳、晚霞,這些熟悉的場景,都與母親相關。
走上橋回頭看,母親無數次站在家門口,我們在橋上與媽媽互相揮手告別……站在天井,母親養的花,經歷酷熱漫長的夏天又緩過來,滋生出新綠。母親曾經跟鄰居講述洛神花開起來多麼好看,還送給李外婆一枝……站在廊簷下,母親曾經在這裏曬衣服、晾魚乾,母親曬太陽坐的藤椅還在……
女兒說,上一條朋友圈還有外婆的留言:去哪裏玩了?感覺外婆還住在老家的老屋裏,看看書養養花,刷刷微信,與我們聊天互動,無一遺漏地給我們的朋友圈點讚。
穿街走巷賣菜的老伯,走到老屋前,習慣性地朝屋裏張望,大聲問「小白菜要勿要?」以前母親經常買他的菜。我走到門口,老伯又問了一句,過去我會問媽媽要買什麼菜嗎?此刻,我不知怎樣回答,倉促間用蹩腳的家鄉話回了句「勿要咿」。賣菜老伯不知母親已走,我也不可能告訴他。
生活看起來一切如舊,但沒有了母親,生活與過往又不一樣──街頭熙熙攘攘,很是熱鬧,但沒有了母親的聲音,我總覺得這個熱鬧太嘈雜;一街之隔的老城很安靜,老巷老街經歷了太多歲月,也會沉澱一切。我喜歡這樣的安靜,但安靜中,沒有了母親的身影,安靜顯得空落落的。
莉蘋專程從北京坐高鐵來看我,我帶她在老城轉,在老街區老台門老橋頭各種拍照,午餐在社區大食堂五十元五個菜兩碗飯。邊逛邊吃蘿蔔絲餅、黃酒冰棒……天氣很好,陽光藍天,逛着聊着,講父母的家世,講這段時間的體悟,交流各自心底的心結與感傷。這是母親走後半個月來,我第一次講這麼多話。閨密的陪伴,讓我有機會梳理自己的情緒和思緒。人們常常祝福快樂,其實快樂真的挺難的,尤其是經歷越來越多的事情之後,開懷大笑能有幾多?能做到平和就很好了。
晚上睡在家裏,偌大的屋子,我一個人,並不覺得冷。收拾母親遺物時,發現我的好多習慣,不知不覺遺傳自母親:愛用手絹,喜歡用好看精緻的盒子放東西……我睡在媽媽的床上,穿着媽媽的睡衣,蓋着媽媽的被子,用媽媽的梳子梳頭,早晨醒得很早,一反我自己的作息規律,竟同媽媽的一樣了。
母親的遺物,與她近九十年的人生相比,並不多。衣服我和妹妹能穿的都拿走了,我還翻出了母親的毛衣針和未完成的織物。母親手巧,是打毛衣好手,我們小時候毛衣都是母親織的。前年,聽說小寶那邊冬天冷,母親不知什麼時候悄悄織了六雙毛襪。小寶回國時,八十多歲的老外婆拿出毛襪和一萬塊錢。小寶收下毛襪,把錢硬塞還外婆,說毛襪我一定要的,錢外婆自己留着用……祖孫相擁,年齡和身高差萌萌的,如今想起這畫面,又溫馨又傷感……
女兒說:外婆不在了,××這個城市,好像一下子就成了符號,成了與其他城市一樣的地名。今後再去,只是個遊客吧?我也問自己:再回老家,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城市,父親參軍離開了三十八年、母親因工作離開過三十三年,此外,他們出生和大半輩子的生活都在此。我的根終究在這裏。
「節哀順變」,母親走後,所有人都勸我接受,我也努力說服自己。但我知道我的心底有一個洞,不可能癒合。我只能帶着這個洞活下去。早晨起來看着媽媽的遺像,凝視媽媽慈愛的眼神,問候「媽媽早安」;學車有點焦慮時默念「媽媽保佑我」,果然平靜下來;在某個無聲無息的瞬間,突然淚流滿面──路過一個熟悉的地方、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想起母親的一句話……母親臨終前,我悄悄剪下母親鬢角後的一縷頭髮藏在包裏,這縷花白的頭髮好像帶着母親的溫度,留着母親的氣息……
媽媽,永遠留在我的心底吧,我會帶着您好好生活,同您一樣堅韌、精彩。但媽媽的聰慧能幹,我可能無法企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