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遊客在澳門歷史城區遊覽。\新華社
澳門作為中西文化薈萃之地,是一座豐富而獨特的語言實驗室,也是研究社會語言學的天然理想場所。中葡兩國政權移交的過程,又生動體現了語言和權力的關係。比較澳門回歸祖國前後語言政策,還可以看出「一國兩制」的巨大開放性和包容性。
今天,當我們回溯澳門語言研究三十載歷程,不僅是在梳理學術史,更是在解碼一座城市以語言為紐帶,完成主權回歸與文化重構的文明實驗。澳門大學程祥徽教授早年對回歸前「中文官方化」的全力推動和回歸後「雙官方語言」的前瞻性研究,充分揭示了澳門語言問題的核心──語言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權力結構的鏡像,是文化認同的載體,是話語權博弈的無聲戰場。
主權回歸與語言權力重構:歷史轉折中的話語權讓渡
澳門回歸前的獨特語言生態,是殖民權力話語的縮影:葡語壟斷行政司法領域,絕大多數人口使用的中文反而被邊緣化為市井語言。程祥徽等學者敏銳意識到,語言政策不單是技術問題,更是主權象徵的交接與話語權力的再分配。
首先是話語權的制度性轉移。一九九三年頒布的《澳門基本法》確立中葡雙語官方地位,從法理上終結了單語霸權。但法律文本的平等不等於現實話語權平等。過渡時期中文官方化的艱難進程和回歸初期葡語在政府公文、法律體系中的慣性主導,折射出制度變遷與文化心理轉型的時差。
其次是語言消長的權力隱喻。從過渡時期澳門公務員紛紛學習葡萄牙語,到過去二十五年葡語使用人口從百分之四降至不足百分之一,而普通話普及率升至百分之五十以上(二○二三年數據),這種此消彼長,表面是語言實用性選擇,深層則是政治認同轉向與經濟話語權重組:普通話成為國家認同的紐帶,英語崛起則對應了澳門國際化金融定位的需求。
澳門實踐:多語共生中的話語權平衡藝術
澳門十分珍貴的經驗,在於以制度設計巧妙化解了語言權力衝突,成功構建了「多語分層共生」模式。
首先,法律領域展現「雙軌制」智慧:從回歸前法律條文以葡文為基準文本、中文譯本具同等效力,到回歸後法律條文以中文為基準文本、葡文譯本具同等效力,既尊重歷史法統,又保障主體語言權利;同時,司法系統雙語並行:初級法院中文審理超過百分之七十,終審法院尚保留較大比例的葡語程序。權力在語言妥協中實現平穩過渡。
其次,社會語用存在功能分層:政府公文在回歸前後分別以葡、中文為主,保障行政效率與公民賦權;商貿金融領域中英雙語並行,是全球資本流動需求;文化遺產中葡語留存,則體現了歷史記憶的符號性存續。
第三,教育領域推動多元認同培育:三文四語(中葡英+粵語)教育體系,使新一代既能用普通話對接國家發展,又以葡語維繫與葡語圈紐帶,更借英語參與全球對話,同時,繼續使用粵語保持當地的習俗和當地文化特色── 多重話語能力即多重發展權。
話語權博弈的當代挑戰:警惕隱性權力失衡
澳門模式的成功常被簡化為「和諧共存」,但暗湧的張力仍需警惕:
其一是普通話推廣中的文化焦慮。粵語母語者面對普通話教育普及,產生方言文化式微的隱憂。需明確國家通用語推廣不應以消滅方言為代價,而應建立「通用語─方言─外語」的功能互補生態。
其二是葡語的符號化危機。當葡語退出日常交際,僅作為法律術語或文化遺產存在,其實際話語權已被掏空。澳門需思考如何讓葡語超越政治符號,成為中葡平台和文明交流互鑒的經濟文化資本。
其三英語霸權的滲透風險。國際資本助推英語在高端服務業壟斷地位,可能形成「英語精英階層」與「單語基層」的社會割裂。多語社會應防範新的語言階級主義。
澳門經驗的全球啟示:構建「文明對話型」話語權範式
在單邊主義抬頭的世界,從殖民地轉變為特別行政區的澳門模式,彰顯超越零和博弈的智慧:
一是構建了「去中心化」話語權結構。拒絕任何一種語言的絕對主導,通過制度保障各語言在特定場域的權威性,實現「功能賦權」而非「地位壓制」。
二是實現了文化遺產的話語轉化。將葡語從殖民遺產重構為「中國與葡語國家的超級聯繫人」,老街區葡文路牌、土生葡菜名稱等成為文旅IP──歷史創傷符號轉化為文化資本。
三是找到了「低政治化」語言治理路徑。澳門避免以政治運動推動語言更替,而是依託市場選擇與社會協商自然演進,為深層次語言衝突提供軟着陸方案。
結語:語言即命運共同體
以程祥徽先生為首的澳門語言學家三十年前種下的種子,今天已長成獨特的語言生態景觀:真正的語言平等,不在使用人數的多寡,而在於每種語言能否在文明譜系中找到不可替代的坐標;持久的話語權平衡,不依賴強制均質化,而需要建構「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功能共同體,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並且可以減少誤讀、有效溝通的話語體系。
此刻,我們面對百年不遇且變幻莫測的世界複雜局面,又站在歷史的一個關口,澳門的經驗頗值借鏡:當人類在語言衝突中陷入「巴別塔困境」,這座小城用二十五載實踐證明──多元不是分裂的詛咒,而是文明的解法;話語權從非你死我活的爭奪,而是一場永不停息的共鳴。如果我們循着這條路徑前行,相信可以構建出人類的共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