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陽光照耀下的江西贛州三百山景區東江源。\新華社
「江西九十九條河,只有一條通博羅。」這古老的歌謠在贛州人口中流傳了不知多少春秋。當我站在椏髻缽山山巔時,才真正明白這歌詞的分量。山風拂過萬頃林海,綠色波濤一直延伸到天際線的盡頭。就在這武夷山脈與九連山脈交匯之處,一道清泉從石縫中汩汩湧出,匯聚成溪,這便是東江的初始──珠江流域的起點之一,年流量十八點三億立方米的生命之源,流向粵港,哺育着下游四千萬生靈。
旅行車在青嶂間穿行,車窗上時時掠過竹海的翠影,教人想起板橋墨竹的韻致。河水蜿蜒在腳下,水色清極,卵石歷歷可數,恍若誰人遺落的一串碧玉。河水色澄明如練,在群山中千回百轉,串起那些散落在山坳裏的客家圍屋。客家人築屋,最講究聚族而居。圍屋靜卧在竹海深處,青磚黛瓦已浸染百年風霜。我撫過門楣上模糊的雕花,仍可辨出當年匠人的精細心思。中軸線上廳井格局依然分明,天井裏一方陽光斜斜傾瀉,恍見瑞獅賀歲的盛況──瑞獅在爆竹與鑼鼓聲中騰躍,彩綢翻飛如流虹。客家人竟將猛獸的威猛與居所的安穩糅合得如此天成。
老城村的卵石巷濕漉漉的,雨腳初收,苔痕沁出幽綠。忽聞「咚、咚」聲響,如古寺晨鐘,循聲覓去,見赤膊漢子掄木槌擊打石臼,魚肉漸化作瑩白玉膏。這便是捶魚了──千錘方得一味韌滑。木槌起落間水珠四濺,在晨光裏散作細碎虹霓。轉角酸酒鴨的香氣纏住行人腳步。店主掀開蒸籠,麻鴨通體金黃,澆上特製酸酒汁,辛香直鑽鼻竅。夾一箸,皮肉間凝着琥珀色凍脂,酸辣裏透着米酒的微甘。千百年前客家人南遷,以酒防腐的智慧,竟成就這般雋永滋味。
城隍廟前茶戲正濃。旦角水袖輕揚,丑角屈膝躡足,活脫是採茶人攀山模樣。唱詞多用土白,外地人聽不真切,但那抑揚頓挫的調子,卻像山澗溪流般自然淌進心裏。老票友眯眼打着拍子,膝上孫兒吮着手指,戲裏戲外都是人間煙火。
柯樹塘山巒中,當年稀土礦留下的「白色傷疤」,如今梯級淨水池如碧玉連環,油茶林間光伏板列陣,藍晶晶映着晚霞,倒像是大地的補丁繡了銀邊。林場的霧氣未散,林下陰濕處,靈芝撐開棕褐色小傘,林菌繁茂共生,倒應了《齊民要術》「順天時,量地利」的古訓。拱橋靜卧在九曲河碧波之上,兩岸青山腳下翠竹依依,柳絲綿綿,遠處竹樓亭閣,有客家女子輕歌曼舞。橋下流水載着竹葉,悠悠向下游漂去,不知要經過多少重山巒才到得香江。
乘纜車登三百山,鐵匣子晃晃悠悠攀升。原始森林在腳下展開,樹冠如無數綠手掌托着轎廂。及至峰頂,銅鼎赫然入目,銘文細述東江潤澤粵港的因緣。玻璃棧道懸在崖壁,遊人踏上去竟似凌空蹈虛。忽聞水聲轟鳴,望天瀑自雲間垂落,飛沫隨風拂面,清涼直透衣衫。腳下百米深淵,翠谷如巨幅青綠山水鋪展。行至中段,風驟起,鐵索輕搖,膽怯者緊抓護欄,孩童卻嬉笑着跑跳。又見觀音石像立於對面峰巔,衣袂飄舉,默默俯視這惶惑眾生。
歸途路過荷塘,田田荷葉間立着幾枝遲開的芙蕖,暗香浮動中,恍見白鷺掠過水面,翅尖蘸着銀輝,向炊煙裊裊處翩然而去。我細品旅行車上儲存的東江源泉水,清冽瞬間抵達肺腑。這水流過贛州臍橙園,潤澤嶺南荔枝林,最終匯入維多利亞港的燈火。客家人常說「飲水思源」,此刻方知,這「源」不僅是地理的起點,更是對幸福生活來處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