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讀小說傳奇，最喜歡「手起刀落」四字。《三國演義》中張郃與二將連夜投天蕩山來，蜀兵大喊，放火燒山，光焰沖天，上下通紅。夏侯德提兵來救，正遇老將嚴顏，手起刀落，被斬於馬下。張郃只得望定軍山投奔夏侯淵去了。《水滸傳》上武松閃在鴛鴦樓胡梯邊看時，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

　　史書記載，時北齊未立，高歡尚為東魏權臣，一日考察幾個兒子處事能力，給每人一團亂絲，讓他們整理。其嫡次子高洋直接拔刀將亂絲斬斷，說亂者須斬。後世才有此論，快刀斬亂麻。

　　刀光劍影的決斷凝成史書筆墨，刀劈斧鑿的鋒芒亦化作青銅銘文。去過幾次故宮，見名物無數，大多印象不深，獨記銅銘數款。那些文字妙不可言，手起刀落，快刀斬亂麻，凌厲，通透。

　　秦子作造，中辟元用，左右師魼，用逸。宜。

　　秦子監造此戈，鑄成中正之器，配予左右軍師，用於安邦定國。大吉。此秦子戈之銘。

　　唯番君伯自作寶鼎，萬年無疆，子孫永用。

　　番君伯自鑄寶鼎，願此鼎永世長存，子孫代代傳承使用。此番君鬲之銘。

　　毛叔媵彪氏孟姬寶盤。其萬年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保用。

　　毛叔為彪氏之女孟姬鑄此陪嫁寶盤。祈願長壽無疆，子子孫孫永保此器。此毛叔盤之銘。

　　唯正月初吉丁亥，陳子子作孟媯女媵匜。用祈眉壽萬年無疆，永壽用之。

　　正月初吉丁亥日，陳國公子為媯氏之庶女鑄造陪嫁銅匜。祈求萬年長壽，永世沿用。此陳子匜之銘。

　　邗王是野，作為元用。

　　邗王是野督造此戈，鑄為重器之首用。此邗王是野戈之銘。

　　它們蟄伏，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兩千多年，終獲再生，重述斑駁往事。千年後，刀光早遁，青銅生鏽，唯餘這些鐫刻於金屬骨血中的文字，或如戈戟鏗鏘凌厲，又似鼎盤莊重綿長，寥寥之間，征伐戰事、聯姻禮儀、祈福大願皆躍然眼前。

　　見到這些銘文，是我輩之機緣。銘文見到我輩，也是它們的幸運。銘文之好，字挾風霜，聲成金石，風霜和金石裏，古人的呼吸就此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