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語境下,中國的人神戀愛故事遠不及希臘神話熱烈奔放。早在《楚辭》的《九歌》中,業已開啟含蓄婉約的人戀神單相思模式。
話說特殊的時空背景,造成楚人敬神近鬼信巫,與巫文化結下不解之緣。據《國語.楚語下》記載:「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在華夏先民的精神世界,神靈既是信仰化身,亦是世俗代言。祭祀儀式中,由女巫和男覡扮演請神角色,載歌載舞,在咒語頌詞中祈祝諸神降臨,庇佑賜福,趨吉避凶。
混沌初開,初民以人性揣度神性,推己及神,賦予神靈七情六欲,套用人類喜好,假想取悅神靈。巫、覡以肉身供養逢迎,女巫以女身蠱惑男神附體,男覡則以男身蠱惑女神附體,充滿色誘張力。正如朱熹在《楚辭集注》中雲:「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及在《楚辭辯證》中又雲:「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
其時,楚人淫祀之風極盛,以情愉神、以色賄神,成為祭神儀式的經典橋段。其中,不乏人神戀情節,獨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為人神文學創作提供沃土。屈原的《九歌》正是脫胎於楚地原始祭歌。從天神、地祗到人鬼,借助浪漫主義詩人的生花妙筆,去蕪存菁,化腐朽為神奇,原本下里巴人的鄉野村言,華麗變身陽春白雪的楚辭文章。
在《九歌》中,雖然諸神並未自恃神力高高在上,反而大顯神通保境安民,但置身人神戀情境,卻是可望而不可即。人神交接的艱難,賦予人神戀以悲劇色彩,一如《文心雕龍》評曰「綺靡傷情」。人對於神,既敬且畏又愛,難免陷於被動,糾結於思慕與自卑、等待與痛苦之中。
那是雲中君「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去留無意。空餘人兀自默念「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一聲嘆息,盡顯憂心忡忡;那是大司命「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不戀私情。空餘人獨自苦吟「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一腔痴情,任憑落花人獨立;那是少司命「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往來倏忽。空餘人逕自哀鳴「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一句感喟,演化「千古情語之祖」。
人神戀纏綿悱惻,有冀求而神不來的思慕之情,有等待而神不至的猜疑之心。相見時難別亦難,縱有甜蜜與喜悅,亦只是曇花一現。人與神終究無法長相廝守,空餘無果的追尋、無盡的等待、無望的守候。
縱使人不停追隨大司命,「吾與君兮齊速」,卻也無從挽留神的腳步。於是「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喃喃自語「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凡人壽命有限,轉瞬年老色衰,一念後會無期,不禁悲從中來。唯以生死有命聊以自慰,「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徒嘆奈何。
縱使人獨獲少司命垂青,「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最終亦只能自我麻醉在「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的幻想中。「臨風恍兮浩歌」,長歌當哭,情何以堪。
縱使人與河伯暢遊山水,「與女遊兮九河,衝風起兮水揚波」,卻是好景不常,「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分別在即,唯有無語問蒼天,無限唏噓。
《九歌》中的人神戀曲,將人神殊途、愛而不得的「企慕情境」發揮到極致。從一廂情願,到一往情深,卑微而傷感、迷惘而悽楚,如泣如訴,扣人心弦。一如錢鍾書先生所言:「神道之與人事如影之肖形,響之答聲也。」人神戀的悲劇性,恰似中國式愛情悲劇的一縷文學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