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克拉何馬城國家紀念公園一景。\作者供圖
周末清晨,園靜無人。踏入園中,當年的暴烈衝擊如迎面風來,森涼寒悚,浸透肌膚。兩道深灰色的大門狀紀念碑遠遠相對,分別刻着9:01和9:03,其間是一泓與地面齊平的長方形水池,清水無聲,流入邊緣窄窄的縫隙,消失無痕。水池南邊的草地,合抱的蒼松之間,是一排排金屬和石頭製成的空椅子。水池倒映出天光雲影,連接起現實與虛空的世界。
九點零二分,倒影池代表的時間。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日九點零二分,退役士兵麥克維(Timothy McVeigh)因不滿聯邦政府兩年前處理韋科事件的方式,隨機選擇俄克拉何馬城莫拉政府大樓(Alfred P. Murrah Federal Building),也就是現在空椅排列之處,引爆了一車兩千三百公斤的炸藥。至少一百六十八人死亡,近七百人受傷,受影響的個人和家庭不計其數。
那時的我,遠在中國,正是開始放眼世界的年齡,所以記憶深刻。一九九五年初,先是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繼而是俄克拉何馬城爆炸案。我為兩次人禍做了厚厚的剪報本,因為心裏存了個大大的問號。用毒氣和炸藥去傷害大批無辜平民,以高尚的託詞實施暴力,為了什麼?
事後,莫拉政府大樓及附近地區被清理乾淨,原址建起了國家紀念公園。靠北面的一段圍牆外,掛滿了死者家屬和弔唁者留下的紀念品:玩具、T恤、塑膠花、照片、留言。Colton and Chase Smith,照片上不過三四歲的年紀,兄弟二人在大樓內的託兒所同時遇難。金髮披肩,在花圈裡微笑的女孩Julie Welch,生於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二日。Jamie Fialkowski-Genzer的孩子們每年給她寫一封信,告訴「親愛的媽媽」各種生活瑣事……他們是空椅子代表的死難者中的幾位。死者已矣,活着的人用餘生品嘗親友留下的肉體和記憶的真空。我間接「認識」一位死者和一位痛不欲生的人。A與二十七歲的P同在莫拉大樓工作。事發當天,A因孩子生病,需在家看護,請本應那天休假的P與他換班,P一口答應。A後來無法原諒自己,幾近精神崩潰,終於攜全家遠遷。他認識我的朋友H,H又將一切轉述給我。誰說曾經發生在千裏之外的災難與我們無關?
村上春樹在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後,採訪了六十二名受害者及家屬,寫成《地下》一書。淺川幸子(《地下》中化名明石誌津子)事發之時坐在奧姆真理教徒戳開沙林液體袋的車廂中,大小腦因之嚴重受損,失去語言能力,生活無法自理。二○二○年三月,幸子與殘疾搏鬥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去世,享年五十六歲。哥哥雄一照顧了她的後半生,備極周到,卻也身心俱疲。幸子看似倒霉,但那個地鐵座位上如果坐的不是她,也會是另一個人,就像如果A與P沒有換班,被炸死的則會是A。不擇目標的暴力,要摧毀的對象就是這樣的普通人:他們的肉體,以及他們的家人、朋友和千裏之外看到讀到他們遭遇的人的靈魂。不是他,就是你,或者我。
今年三月,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市(Boulder),兇手走進King Soopers超市胡亂掃射,十人死難。看到新聞,想起書架上碧瑩可愛的綠蘿,正是多年前購於那家超市,頗有荒謬迷幻之感。博爾德是我赴美留學的第一站,小小大學城,安全、靜謐、友好,是我的第二故鄉。曾在King Soopers超市購買一盆綠蘿,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同學。槍聲驚破我粉色的夢幻,風景秀美的小城不再太平,溫暖的懷舊之地成為悚然的悼念之所。我心靈的土壤因一次次暴力事件一塊塊碎落,最後又是什麼來支撐我對人性的信念?
俄克拉何馬城國家紀念公園。我來此地尋找死,找到的卻是生。蒼松靜默,綠草滋榮,松鼠銜着松果奔跑嬉鬧,野鳥在樹枝間唧唧啾啾。一隻長尾巴鳥跳進倒影池,四顧無人,振翅甩尾,濺起一片片開心的水花。倒影池東北角有棵百年老榆樹,距當年爆炸地點不過百米,卻奇跡般存活下來,如今枝繁葉茂。掛滿禮物和留言的牆上沒有燃燒的憤怒和憎恨,而是充滿愛和酸楚的哀思,是受盡折磨後對生命和未來不變的渴求。採訪完淺川幸子,村上春樹寫道,「她比上次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那種觸感一直留在我的手上,就像冬日午後向陽處溫暖的記憶……寫這篇文章時,那溫暖給了我莫大的幫助,我覺得自己應該寫的東西幾乎都包含在那片溫暖之中。」那年,同學康復後剪下幾枝綠蘿回贈我,說這種植物生命力很強,給一點水就能生出根來。此後我搬家數次,每次都帶着我的綠蘿,並剪下枝葉分贈當地好友。如今,那盆綠蘿的分身,已在各地綻放綠色的生命,並一直在我書架上抽枝添葉,延續着那段青春歲月。
《路加福音》中,耶穌問門徒:「你們為何在死人中尋找活人?」因為死者從未離開,因為活人從未心死,因為暴力摧折的隻有肉體,它永遠無法毀滅綿延不斷的生活和希望。刻着「9:01」的那座紀念碑背部有這樣幾句話:「我們來此地紀念死者、生還者和被永遠改變了的人們。離開時,願所有人都記住暴力的巨大衝擊。願這座紀念碑給人以安慰、力量、平和、希望和寧靜。」一池倒影,兩個世界,九點零二分既是死亡的一瞬,也是永不停流的生命之泉。一隻小松鼠三跳兩跳來到池邊,俯身伸頸,悄然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