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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深處的人家/胡海燕

時間:2020-11-02 11:14:56來源:大公網

  到了湘西,很想去一個古朴的山寨看看。大學同學何忠要帶我去一個人民幣花不出去的村落,內心幾分疑惑,幾分期待。

  湘西境內滿目皆山,綿延起伏,可能山體過大,所以山峰並不顯高,不像別的地方,忽然挺起一座山峰,特別突兀。湘西的山里人家習慣于稱自己的家在大山深處,而不是高山之巔。

  駕車沿着盤山公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往保靖縣清平鎮去。手機信息顯示,一會兒在湘西境內,一會兒在重慶境內。在迂迴曲折中搖搖晃晃地腳踏兩省,感覺很是奇妙。

  公路兩邊一片一片的綠色植被,多為野生樹木和種植的桔子樹、獼猴桃樹,不是太高,一眼望去均能見頂。不像那些原始森林,樹木參天,鬱鬱葱葱,幽深茂盛,一旦進入林間,上不見天,前不見路,仿佛入了迷宮。湘西的山是敞開的、直白的。

  行車的時間不是太短,山愈來愈高,路愈來愈窄,霧愈來愈濃 。有些迷路了,找不到要去的人家。山里人煙稀少,房屋零星錯落,公路要修到每家每戶,因而岔口不少,路面陡峭。導航總是提示行路偏離方向,司機有些不知所措。

  幾經周折,終於到了清水坪鎮梁山村黃河組。這可真是到了大山深處, 白雲悠悠,一團一團,一簇一簇,就在頭頂,就在樹梢,就在屋頂。白雲深處,依山而上,幾棟舊木屋,稀稀落落。屋門口,一塊待收割的稻田,金黃色的稻子微微地低垂着頭,有如害羞的山里姑娘。一群山地雞在屋前屋後跳來跳去,黑雞烏黑發亮,白雞潔白如雪,雞冠鮮紅似火,身軀健美結實,腿腳強勁有力。一只雞媽媽,護着一群小雞崽,咯咯噠,咯咯噠,來來回回,嘮嘮叨叨,生趣盎然。隔壁不遠處,是一排破舊的羊圈,羊圈門隨意敞開。絨絨的小白羊猶如粒粒珍珠,散落在碧樹叢中,又如朵朵白雲,漂浮在一片綠野。小白羊輕巧地站立於陡峭山崖,跳越玩耍,尋物覓食,身姿穩健,如履平地,讓人嘆為觀止。羊圈下面的斜坡上,密密麻麻的南瓜肆意地生長,金黃金黃的,仿若銀河的星辰墜落凡間,衍生成一地的南瓜娃娃,調皮地躺在山坡上擠眉弄眼、蠻橫耍賴。

  這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又不失人間煙火。

  何忠說,這是他的老家,他出生在最左邊的木屋子里,長到四個月,跟隨父母離開了大山。扭頭盯着何忠打量了一番,難怪他身上有一種隱約的仙氣,原來是白雲深處誕生的娃娃。可能伴着他一起降落世間的,還有那一坡金黃的南瓜娃娃,他們是兄弟,是發小。

  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何忠,喜歡吃南瓜嗎?」

  「不喜歡吃。」

  「哦,同類不吃同類。」

  「你嘀咕什么?」

  抿嘴偷偷一笑,指着頭上,一團雲飄過來了,跳起來伸手一抓,抓了一把風,雲其實很高,悠悠哉遠去了。

  這個黃河組,是清水坪鎮最高遠、最偏僻的山區小寨,位於湘渝交界地段,坐落在川河界半山腰。黃河組只有四戶人家,總人口二十幾個,是一個老太爺傳下來的嫡系子孫。平日里只有幾個老人居住在此,年輕的后生都下山打工去了,過年或清明才會回來一趟。也就是說,從我們站着的地方往山頂,所有的地方都屬於這四戶人家,因為別人一般是不會來到此地的。

  「好富有啊!」朋友嘿嘿地笑着。

  「歡迎你們共享。」何忠打趣着,「不要花人民幣,只要跟着太陽作息就是。」

  確實,只見木屋羊圈、雞羊成群,怎麼就不見一個人呢?不是說有幾個老人居住在此嗎?

  「都在山里勞動呢!」

  何忠82歲的老父親和74歲的老母親是黃河組走出大山的第一代,招工、參軍、提干、轉業,幾經輾轉,在保靖城里工作至退休。老父親腿腳不太靈便,但精神矍鑠,氣質威嚴,眉宇間自有軍人的剛毅和正氣。老母親開朗大方,善良溫和,行走山路健步如飛。老父親老母親今天陪着我們一群朋友來到自己的老家,白雲深處的人家,人民幣花不出去的山寨,心情很是愉悅。如今,鄉間拆組並村,黃河組已經不在正式名冊之列,但永遠銘刻在世世代代黃河組人的血脈記憶中,老父親老母親一口一聲「我們黃河人。」

  老父親告知,黃河組通公路只有五年時間,在此之前,山里通往山外只有四條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山路,那是祖祖輩輩肩挑背馱、翻山越嶺,用草鞋赤腳丈量出來的。山里人靠山吃山,依山戀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主食品自給自足,其他日用品翻山越嶺下山購買,十天半月,往返四五個小時,世代如此,早已習慣。

  老母親告知,現在通了公路,一個本家侄兒購買了一台皮卡車,每周往返一次,帶領山里的老人家下山購物,人民幣山上花不掉,山下花得掉了。

  老父親告知,山里只有老人居住,后生們在山下各地學習、打工,真正照顧老人多的是村幹部、鄉幹部。

  老母親告知,山里的老人天天勞作,身體不錯,基本不生病。老伴的弟弟75歲,擔着100斤的擔子翻山越嶺,不在話下。

  「老人家難道不寂寞嗎?為什么不下山與孩子們做伴?后生們會回山上建房養老嗎?」

  老父親沉吟片刻,抬頭遙望對面的山際。

  「寂寞也習慣了。身體好就在山里干活,身體不舒服就撐着,實在撐不住了就永遠躺在山里,祖祖輩輩都是如此。」

  「后輩一旦走出去了,不會再回來建房安居。山里太窮了,沒有值得開發的資源。」

  「山里人走到山外,要吃盡人間苦,嘗盡人間酸。回到山里親人間,要擔盡人間責。」

  「四戶人家的村組,公路也修到了家門口,祖輩沒想到的幸福。」

  話語之間,分明感受到老人家對人世的非凡見識,對大山的厚重情懷,對祖輩的深情緬懷,對后輩的殷切期望。大山生活的飽經苦難,軍旅生涯的滾爬摸打,基層幹部的艱辛磨礪,人生無常的風雨滄桑,鑄就了老人的通曉、通情、通暢、通達。細觀老人,筆直的腰板正如這巍巍高山,慈祥的面容正如這悠悠白雲。他是大山的孩子,那木屋,那羊圈,那山間稻田,那林間果樹,那屋前土雞,那崖邊白羊,那是白雲深處的人家,那是他一輩子的家園,那是他80高齡依然無限向往和眷戀的心之屬地。

  跟着老父親老母親來到另一面的山坡,綠樹叢中隆起一些土丘,上面長滿野草,前面立着石塊,仔細一看,原來是並排列着的幾座墳墓。

  老父親介紹,中間是他的父親,左邊是他的母親,右邊是他的大哥。他們在這片山間生過、活過、死過,現在長眠于山林,每天注視着,守護着,這高山,這白雲,這木屋,這羊圈,永永遠遠,安安靜靜。

  老父親拄着拐杖,面向大山,背脊挺直,腿腳微微顫抖,安詳的眼神一遍一遍地掃視這片山林,不知道有多遠,不知道有多深。

  一陣微風,輕輕而過,不知什么東西弄濕了我的眼睛。

  望着對面的高山,朋友們情不自禁地模仿電影《應聲阿哥》大聲呼叫:「何忠……大山的兒子」,大山沒有回音,任憑山風吹到了山之外。(作者:胡海燕,長沙師範學院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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