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過太平洋，從萬隆回到廣州，站在街頭上，整個環境，跟我原來熟悉的客觀現實完全不同了。頓時有點迷惘，剎那間，我又掉進赤道氛圍內了。

　　聽父母親提起，日本南侵，從荷蘭手中奪取印尼，我出生時，萬隆炮聲偶然隆隆。我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情景，只知道那時父母親已從小鎮蘇橫（Subang）搬到印尼的大城市萬隆（Bandung），我們家一共九個兄弟姐妹，我是第七個；而大姐在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因受雨襲，引發急性肝炎，送到當時萬隆荷蘭人辦的、最好的醫院，本來以為沒事，不料住了幾天，病情急轉直下，忽然有一天噩耗傳來，大姐因流血過多，不治。那時我還小，具體的細節不記得了，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嚎啕大哭，在車上掙扎着想爬起來，去看看到底是哪一個護士害死的，因為傳來的消息說，值夜班時所紮葡萄糖水的針頭脫掉，無人理會。大姐和大哥，本來是寄居在蕉嶺鄉下，有外祖父母看護，父母親當時在蘇橫當店員，立腳未穩，等到搬至萬隆，開了一間店舖，生活開始安定些了，才把大哥大姐接過去。當時是一九五○年，出入境還相當自由。

　　而在我之後，小弟紹賢和小妹麗霞相繼出世。其實，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但不幸夭折了。連他是什麼樣子，我都完全不清楚。自我記事開始，就生活在父母兄弟姐妹齊全的家庭裏。

　　那時的感覺，萬隆是熱帶天氣，全年只有旱季和雨季，沒有春夏秋冬之分。到十幾歲了，還都一直穿着短袖短褲，習以為常。那時我所接受的客觀環境，除了旱季，就是雨季了。我以為全世界的天氣也都是如此的了。也不能說我少見多怪，那時的資訊大不如現在發達，也沒有多少人外遊見世面，偶然聽說外面的世界有大雪紛飛的冬天，看到結冰的場面，不由得大奇，而且嚮往；至於寒冷，完全沒有一點感性認識。

　　我的天地是那麼窄小，那時，家門到學校門，兩點一線，便是我的活動範圍。

　　我們家是荷蘭式平房，前院是一塊開放式大草坪，有齊腰矮圍牆圍住，到中間，因為要開店才斷開，以令客人出入方便。沿短圍牆有一列花槽，種着各種熱帶花卉，如大麗花、玫瑰花、月季花等等；後院也是有高高圍牆的露天院子，那是一片磁磚地，下雨時，我跟弟弟有時便會順着雨勢，在地面上滑翔。在廚房上面，有一株高高的柚子樹，會結果，但柚子不甜，沒人摘來吃。有一次，不知從哪裏躥來一隻猴子，在樹枝間跳來跳去，一面吱吱亂叫。我們在下面吼着驅趕，牠也不慌不忙，瘋玩了一會，也許是玩夠了，只一跳，便跳到隔壁，不見了。

　　在後院，靠近飯廳，本來高高掛着一個鳥籠，裏面養着一隻喜鵲，經常在籠子裏一面清脆鳴叫，一面跳來跳去，充滿生氣。這隻喜鵲是紹弟無意中抓到的，四姐給牠餵食時，一時忘了關上籠門，飛走了。只見牠飛到家門前的小樹叢，紹弟躡手躡腳靠過去，那鳥兒何等機靈，只一振翅，便飛向鄰居高高的木棉樹上，顧盼自豪。眼看牠不回頭了，紹弟大怒，又不敢對四姐發作，於是悄悄地，用粉筆在她自行車尾寫上：「塗麗唯偷走了我的鳥！」

　　其實，我自己也曾和少年時代的當地好友吾棍（Engkun，其實他全名叫Kuntisno，不過大家都簡化成Engkun）私下跑到鳥市，去買鴿子。我把鴿子養在鴿子籠裏，平時就放牠們出來，鴿子們在我家屋頂上徘徊，顧盼自豪，一面咕咕亂叫，不知是求偶，還是什麼的。一揚手，牠們便振翅高飛，在藍天上翱翔，過一會又紛紛回落在屋頂上。在鳥市買那對灰色的鴿子時，鴿販還曾即場表演，把雌鴿握在手中，讓雄鴿飛走，然後握着雌鴿招搖，那雄鴿在中轉了一圈，接着便俯衝着飛下，停在雌鴿旁邊。吾棍嘆道，看見了吧！那時，每當我聽見鴿哨在空中嗚嗚鳴響的時候，我就會馬上聯想到，群鴿回來了。

　　吾棍住在我家對面的茅屋，好像是佔地為王，那片土地沒人理會，於是他們一家人便住了進去，也長時間沒人理會。我那時經常去他家玩，和他們家熟悉。有時就在他家吃印尼菜。印尼菜放許多椰漿，許多熱帶香料，大都放辣椒，大概是因為熱帶地方，辣椒可以刺激胃口。而飲料多種多樣，甜的居多。東南亞一帶，特別是新加坡、馬來西亞，也都是差不多的飲食習慣，那是後來我去過才知道的。

　　吾棍家在床下養着一群兔子，其中有一隻紅眼白兔，特別可愛。家旁邊有一株熱帶果樹Kersen，我不懂怎麼譯成中文。結成的果子小小的，甜甜的。我有時會爬上去摘來吃。在萬隆，熱帶果樹很多，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便會碰見紅毛丹或者芒果樹伸出來。連冷飲，也都裝滿榴槤、菠蘿蜜、阿答子、紅毛榴槤等等，以加糖冰水攪和而成。難怪紹弟後來到香港，吃了早上速食，頻說，真沒有印尼的多種多樣又好吃呢。

　　一直到十五六歲，為了看電影，我才借大哥的長褲穿一穿。當時印尼實行電影三級制，分小童可觀、十三歲以上、十七歲以上三種。那時大部分電影都不能觀看。有時想看了，便只好冒充大人，長褲可以魚目混珠，居然也混過好幾次。成功了第一次，膽子漸漸大了，之後便大搖大擺進場，也無人理會。那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儼然已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