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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如何談小說

時間:2017-05-01 03:15:34來源:大公網

  圖:畢飛宇著《小說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七年一月)

  自從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推拿》於二○○八年出版後,知名作家畢飛宇已近十年未有長篇小說推出。他最近的兩本書──二○一五年《寫滿字的空間》以及二○一七年初面世的《小說課》──都是散文集,前者關於他自己如何寫小說,後者關於其他小說家如何寫小說。

  李 夢

  《小說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大家談大家」系列叢書的一本,其中的「大家」一詞頗有些語帶雙關的意味。誠如責任編輯在本書前言中所說,此系列書目出版的用意在於「深入淺出地解讀中外大家的名作,讓大家(普通閱讀者)來分享大家(某個領域內的專家)的閱讀經驗」。作者用不少時興的,甚至是網絡式的語詞來解釋過往的文本,這無疑縮短了讀者與作者的時空距離,令到百多年前的舊經典可觸可感,歷歷如在目前。

    看似閒筆 意味深長

  通讀《小說課》一書中關於小說閱讀及寫作的八篇散文後,我發覺作者的確做到了編輯所期待的「深入淺出」。他用近乎口語的節奏及語調(偶爾詼諧,但從不輕佻)介紹名家名篇的創作歷程,以「行內人」的身份解釋作家在寫作過程中花費的心思與力氣,尋找文本中微小的、不起眼的意象,再將它們置於彼時或當下的社會及文化情境中分析。

  可以說,《小說課》通篇採用「小中見大」的手法。作者雖然在文中自謙「沒有能力談大的問題」,但我相信他揀選這些零星的、不起眼的意象入題,並非力有未逮,而是刻意為之。他分析《水滸傳》中林沖雪夜「走上梁山」中「走」字的妙處,解釋魯迅為何要在散文《故鄉》中不寫春天和秋天,偏偏要寫故鄉蕭索荒寂的冬天,又談及當代知名作家奈保爾寫作《米格爾大街》時,為何要在乞丐詩人家中種一棵芒果樹而不是山楂樹……如是種種,看似閒筆,實則意味深長,非要閱讀者有足夠的細緻與耐心才可以發覺。

  畢飛宇在《小說課》中運用的閱讀方法,並不為我們所熟悉。通常,我們在中學乃至大學的語文課堂中學到的,是歸納,是總結提煉,而不是細化或分解。正如作者本人在後記中提到的,我們習慣於從「時代背景」、「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中探尋小說的意義,殊不知這種刻意將文本向上拉扯的努力,很容易將其帶離地面,甚至墜入虛幻與空洞的迷霧之中。倒不如,俯下身來,踏實地就文字談文字,這樣在作者看來,反而更容易「接近小說」。更何況,寫小說時最重要的依靠是作家的直覺,而像直覺這樣玄妙的概念,必須要仰賴具體的意象以及可拿捏的細節才能解釋。不然,所謂的文本分析,不過是一場「因玄談玄」的自欺欺人罷了。

  在作者看來,讀小說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關於大,另一個關於小。而在我們過往的閱讀經驗中,往往從大的方面着手,而遺忘了隱藏在局部、在細節中的美。小說中那些鮮活的詞句以及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張力與魅力被忽視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教條化的讀解:一提到乞丐,就想到衣衫不整;一提到西方資本主義,就想到貪婪與腐朽。這些成見如果不被打破,我們對於小說這種虛構類文本的閱讀體驗將永遠是單調的、僵化的。而畢飛宇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甚至冒着被人批評「囉嗦」的風險談論如何閱讀小說,其實就是想將小說文本從所謂「意識形態」的語境中拎出來,讓它們自由成長,不受時間、空間、政治立場甚至所謂的主流價值所限。在西方藝術世界中,曾經頗流行過一陣「為藝術而藝術」的風潮,誠如我們如今在《小說課》中見到的情形。

    沒有閱讀,何談寫作?

  畢飛宇在《小說課》中之所以能提供一種獨特別致的閱讀手法,應與他「小說寫作者」的身份有相當的關聯。身為一位資深的、出色的寫作者,畢飛宇對於文本的肌理與質感,乃至行文的節奏與速度都十分敏感,而他以寫作者的心態解讀文本,對於其他作者筆下的情節與文本,更多理解,也更多體諒。他的文本分析到位,一字一句地讀,不放過任何一個作者有可能施展寫作與虛構才華的細處。這是花力氣的事,可畢飛宇卻樂在其中。我寧願相信這樣逐字逐句的閱讀,是一位作家對於自己寫作能力的磨煉。沒有閱讀,何談寫作?作者在分析文本時,曾不失時機地提出:只有天賦沒有努力,斷然無法成為一位優秀的作家。而像他這樣一絲不苟地、耐心地閱讀文本,無疑為有志於寫作小說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近在眼前的榜樣。

  此前,已有不少中外作者對於「如何閱讀小說」發表過或長或短的論述,比如艾柯的《悠遊小說林》以及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等。與這些作品相比,《小說課》的特點是貼地、活潑不拘束。作者興之所及,讚美和批評都不避諱。讀小說的畢飛宇與寫小說的畢飛宇,幾乎是兩個人。寫小說時,他是克制的,甚至有些故作嚴肅;讀小說時,他更放得開,以一種置身事外又忍不住湊近看熱鬧的心態。作者寫作此書時,在「寫作者」與「閱讀者」間遊走,這種雙重身份令到他既不會遠離作者,又不至於冷落讀者。他嘗試藉由讀者目光審視作者及其作品,也嘗試幫助作者更好地理解讀者。

  有些人寫作教人如何閱讀小說的文章時,習慣於從「術」的層面出發,着眼於篇章結構與起承轉合,關心如何起落跌宕地講好一個故事,而畢飛宇更傾向於從情感而非技術層面解讀這些經典名作。他是一位自信的寫作者,也是自信的讀者,好的或不好的,都擺在明處。他忍不住為《紅樓夢》中那些精彩的對白叫好,他從小說角色對話中咀嚼出海明威硬漢形象背後的細膩,他甚至說自己愛上了《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女主角。整本書中,我們見不到「××主義」或「××理論」之類佶屈聱牙的學術語彙,而是直率坦誠的品評。但這些口語化的、尋常的表述背後,亦牽引出不少深沉的道理來,看似不用力,但若沒有大量閱讀與寫作的經驗支撐,難有如此清醒犀利的判斷。

  書中文章大多曾發表在內地知名文學雙月刊《鍾山》,是畢飛宇在南京大學任教時的講義,以及在其他場合談論文學時的講稿。八篇作品與兩篇附錄文章並沒有內在的邏輯,而是多少有些鬆散地組合在一起:上一篇談到蒲松齡的名篇《促織》,下一篇就來到《水滸傳》;前一篇還在講魯迅的散文,後一篇就提起海明威的短篇。這難免會給讀者留下過分跳躍的閱讀感受。文章單拎出來看都十分精彩,但整本書的篇章之間缺乏邏輯上的關聯,這或可歸因於編者在籌劃本書時,缺乏關於整體架構的考量。

  因應「全民閱讀」風潮,《小說課》這一出版選題不乏社會意義。有好的作者,也有好的內容,這書本可以更豐富飽滿些,可惜體量太小,架構也不算清晰。當然,讀者可以透過這有限的幾篇文章自行延伸聯想,從魯迅散文想到民國文學,從莫泊桑的《項鏈》想到十九世紀法國短篇小說,但編者若能分門別類,找這些文章中一條主線,或依「時間」(古典、現代),或依「空間」(中國、歐美)為序展開,將文章穿插其中,應會顯得更完整統一些,不再是如今這樣簡單將文章羅列在一起。既是系列叢書,還是不要在編排上給人倉促匆忙的感覺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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