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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鑄造廠大街二十四號\王璞

時間:2018-06-03 03:15:36來源:大公網

  我能夠料想,你的形象

  無論在酷暑中,無論在嚴寒裏

  都不會縮小—恰恰相反

  在俄羅斯不可重複的前景中放大。

  —布羅茨基〈波波的葬禮〉

  我們在清晨時分走上通向鑄造廠大街的那條大街—茹科夫斯基大街。在彼得堡,以文學家的名字命名的街道比莫斯科還要多,不止有普希金大街、契訶夫大街、馬雅可夫斯基大街、陀斯妥耶夫斯基大街這些響噹噹的名字,還有涅克拉索夫大街、車爾尼雪夫斯基大街等等不那麼響噹噹的名字。是呀,就像巴黎到處都是美術博物館一樣,彼得堡到處是文學家大街。讓人想到,難怪納粹德軍把它圍困了九百多天最後還是無功而退,因為它擁有這些大街。它們是這座城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精神食糧。

  茹科夫斯基大街的風貌很平實,一如那位賦予它名字的皇家御用詩人,循規蹈矩,正兒八經,有佳句而無佳篇,一長列平俗的街舖中,間或會冒出一座令人眼前一亮的樓宇,旁邊卻又是一間看了一千遍也不會留下印象的平俗街鋪了。

  但這是從我們酒店去鑄造廠大街的必由之路。現在,我們是要去完成彼得堡之行的最後一個項目,瞻仰布羅茨基故居。

  先前我已從布羅茨基的〈一間半房子〉裏抄下了對其方位的描寫:

  我們搬進這座摩爾式奇觀大樓時,那條街已經改名為彼斯捷爾—被處死的十二月黨人領袖。不過,它最初是以那座聳立在街道末端的教堂命名的:潘捷列伊蒙教堂大街。那條大街到了末端會猛地繞過那座教堂,奔向豐坦卡河,越過警察橋,把你帶進夏園。普希金曾在那段街道居住過,並在給妻子的信中提到:「每天早晨,我都會穿着睡袍和拖鞋,越過那座橋,到夏園散步……」

  我想他的門牌是十一號,我們的是二十一號,位於街道盡頭,再往前就大教堂廣場了。然而,由於我們那幢樓位於那條街道與傳奇性的鑄造廠大街的交叉處,所以我們的郵址是:鑄造廠大街二十四號二十八號公寓。

  我就是被後面這段引文帶上這趟俄羅斯之行的,就像當初謝里曼被荷馬的《伊利亞特》中關於特洛伊城的描寫帶去了希臘。我想,既然那位偉大的考古學家一手拿着那本兩千年前寫就的史詩一手拿着表(因為詩裏連從此地到彼地走幾分鐘都精確寫到了)挖出了那座埋藏了兩千年的古城,為什麼我就不能拿着這篇二十多年前寫出的文章走到那座尚在地面的大樓旁呢?「與其相信官家史書,不如相信文學作品。」不止一位歷史學家如是說。

  清晨的冷風拂在臉上,我一手拿着抄有上述那段話的紙片,一手拿着下載有谷歌導航圖的手機,順利走到了鑄造廠大街。老實說,我對布羅茨基給這條街安上的形容詞並不太理解,他說它是「傳奇的」,不錯,這條大街是比較古老,有五百多年歷史了;它的長度也很可觀,起自於涅瓦大街,一直延伸到涅瓦河鑄造橋邊的那座古老的鑄造廠。據說大街上有好幾座著名古建築,不過大概只有彼得堡土生土長的居民才慬得欣賞它們吧,作為一名外國文學發燒友,我倒是覺得布羅茨基故居大廈才當得起這一形容。

  不說別的,單是其外形,在怪異之城彼得堡也曾蔚為奇觀。上個世紀初,大廈落成時,彼得堡居民們扶老攜幼跑來圍觀。布羅茨基的恩師阿赫瑪托娃也在這些圍觀者中。時為幼童的她,跟她爸媽一道坐着馬車跑來看熱鬧。大廈後來住過的名人也不勝枚舉,布羅茨基家所住的那個大套間,便曾是另一對大詩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皮烏斯夫婦的故居,那位脾氣火爆的女詩人曾在其中一個窗口渴罵正在打砸搶的革命大兵,好幾本文學回憶錄都曾提到這一著名的「反革命事件」。

  可我們找到那座大樓卻着實費了些氣力。歲月消融了它的怪異,在一群顏色和形狀都向它看齊的大樓中泯然眾樓矣。而且它的門牌碼也改了,就跟這個反覆改名的城市一樣,它又改回為彼斯捷爾大街二十一號。而不是鑄造廠大街二十四號了。我們在彼斯捷爾大街上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找不到二十四號。

  無奈地站在街口上,我突然想起來詩人的回憶文章裏還有另外一句話:「它(那座大樓)同時面對着三條街和一座教堂。」心中頓時一亮,真是「眾裏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抬頭朝眼前這座位於街角的灰色大廈一打量,這不就是它嗎!一切都對上了:同時面對着三條大街,鑄造廠大街、上彼斯捷爾大街和下彼斯捷爾大街,而在大廈前方,下彼斯捷爾大街盡處,一座大教堂的尖頂閃現在清晨淡藍色的天空中。

  走到樓前細看,大樓上果真嵌有一面石雕像,而石雕像下面刻着的那個名字,正是約瑟夫‧阿列克山大洛維奇‧布羅茨基。 下面還有一段說明:「從一九五五至一九七二年,詩人住在這座大樓裏」。

  這一說明肯定有問題,因為我分明記得,〈一間半房子〉中有這麼句話:「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某個寒冷黑暗的晚上,在戰爭期間和戰爭剛結束之後,我和母親的十六平方小房子裏……」

  那就是說,至少從一九四八年起這家人就住在這兒了。那為什麼他們要在年期上作手腳?說是詩人一九五五年才住到這裏,是否想掩蓋那一讓全世界笑掉大牙的鬧劇:給一名詩人安上「寄生蟲」的罪名,然後把他驅逐出境?不得而知。我們確切知道的是,布羅茨基從此沒再回過他的祖國,更沒回到這座大廈。即算後來蘇聯解體,列寧格勒去掉了他憎惡的那個城名,又變回彼得堡之後,他也拒絕回來。回憶的距離還是越遠越好。

  我注視着雕像旁邊牆縫裏的花束。一共四束,兩束已經枯萎,兩束正在枯萎。這麼高,那些「布粉」是怎麼把花插上去的呢?

  我們沒去旁邊的布羅茨基博物館,一來太早它沒開門,二來本來就無此一打算。

  倒是頗花了些力氣尋找彼斯捷爾大街十一號、那傳說中的普希金故居。我們發現,釘着十一號門牌的門樓是一家商業樓,門口並沒有普希金故居的標牌。可我堅信這就是俄羅斯眾多普希金故居中的一個。因為它完全符合上面那段引文中的描寫。站在門口,正好可以望到對面那座古老教堂。為了進一步驗證它的真實,我們決定依照那一描寫把普希金每天去夏園的路走一遭。

  清晨的霧在悄然消散,大街上依然只有我們兩個人,果然是一條可以穿着睡衣和拖鞋漫步的路呀,它像夢一樣地朝那座教堂蕩去,而接着,像夢一樣地,就幻現出了那條河。在兩岸樹影的蔭庇下,它不動聲色地閃着白光。而橫跨在河上、順理成章地在前方迎候着我們的,不就是那道叫作警察橋的石橋嗎!簡直就像一場穿越劇,越過一百多年的時光,我看見了那位詩人向他新娘描述過的風景:「青春的朝霧輕輕飄來,曳走我們少年的迷狂……」啊,橡樹!啊,樹林!啊,林蔭路!難道眼前這一片向天邊伸展而去的碧綠,就是夏園?

  然而,如同一場美夢,總是在它眼看就要成真的時候,到了夢醒時分。夏園的綠野仙蹤伸向天邊,然而,眼前卻是一道關閉得緊緊的大鐵門。我呆立在鐵門後,瞠目結舌,這是做夢吧?詩裏歌裏的夏園,一半天堂一半聖地的夏園,竟然以這種方式突現在我的眼前。

  一名門衛打扮的漢子順着側邊的鐵柵欄走了過來。還以為他是來給我們開門的,他呢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徑直向另外一道鐵門走去。一輛大卡車停在門外。只聽得匡噹匡噹一陣響,門開了;卡車轟轟轟開進去,然後又匡噹匡噹一陣響,門關上了。

  鑄造廠大街旅遊攻略:這條大街絕對不會列為旅行團景點,但絕對值得一遊。它是彼得堡最古老的大街之一,建於一七三八年。大街的一端是涅瓦大街,另一端是彼得堡最古老的工廠之一,涅瓦河畔鑄造廠。大街上不但有布羅茨基故居和涅克拉索夫博物館,旁邊以文學家命名的街道就有好幾條:契訶夫街車爾尼雪夫斯基街、馬雅可夫斯基街、和茹科夫斯基街。街上不乏古建築和古教堂,咖啡座和飯店也不少。最好的是, 大街上行人稀疏,比涅瓦大街安靜多了。交通也很方便,多條巴士有此一站,從地鐵馬雅可夫斯基站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站均可抵達。

  .王璞

  香港著名作家,著有《女人的故事》、《嘉年華會》、《送父親回故鄉》、《項美麗在上海》、《我爸爸是好人》、《貓部落》、《紅房子灰房子》等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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