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在香港因應節慶搭建的戲棚除了傳統表演,場內也設有各式攤位,吸引許多年輕觀眾。
今年三月,屹立北角五十三年、有「粵劇殿堂」美譽的香港最後一家民營戲院──新光戲院,熄燈結業,退出歷史舞台。很多市民前去告別影相留念。在他們心中,新光不單是一家戲院,更是香港粵劇文化的縮影,以及無數戲迷的精神寄託。大堂天花板上的一百零八盞波波燈、全港最深最寬的舞台樂池、前排觀眾不會擋住後排視線的逾千個座椅,都在細訴香港幾代人在新光睇大戲(看粵劇)的往事。
我第一次現場看粵劇,是五六歲時與祖母一起。
那時每逢喜慶節日,祖母總會拉着我與弟弟,一家大小在晚飯後乘車到九龍的荔枝角逛荔園遊樂場。遊樂場不僅各式小吃讓人垂涎欲滴、流連忘返,還有雜耍、大戲表演等各類活動。我們東逛西溜,先看看動物園裏的大烏龜、大象,再在碰碰車、小攤遊戲、鞦韆、蹺蹺板上玩得不亦樂乎,最後一定是跟着祖母在大戲竹棚前坐下看粵劇。祖母痴迷粵劇,在家常邊做事邊聽電台播放的粵劇,偶爾情不自禁還會跟唱幾句,於是我從小也聽得多了。
我至今猶記得開場表演前的鑼鼓喧天,只見身着艷麗閃亮服飾、背上插旗或頭上有兩條長纓的演員,在只有一桌兩椅,簡單的舞台上轉來轉去,手一會兒高高舉起,一會兒輕輕揮動,嘴裏咿咿呀呀地唱着,可我就是一句都聽不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竹棚戲台,既通風散熱也散音,還沒有擴音揚聲器及字幕說明。但祖母聽得可入神了,或隨戲的節奏搖頭晃腦,或手輕輕打着拍子。我只好貼在姨婆的耳邊問個不停,才能略知劇情一二。後來功課越來越重,那些幼時無所顧忌的看戲日子和繁鬧場景,如同一副寫意畫,成為我長大後的夢想,只能不時閃現在時光的童話裏。在祖母去世後,便再也沒有了。
其實,粵劇在香港並非孤立的文化存在,它是中原雅樂、嶺南俗調與漂洋文化碰撞的產物,且其流變史本身就是一部鮮活的香港城市文化志。香港在粵劇發展史上走過的日子,佔據舉足輕重的地位。二○○三年,香港民政事務局開始聯合廣東省文化廳、澳門文化局,策劃粵劇申遺工作,並將每年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日定為「粵劇日」,以拓展傳統文化、弘揚粵劇藝術。二○○六年,其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二○○九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粵劇「輕鬆靈脆」,唱腔悠揚,旋律優美,既有高亢激昂的激越之聲,又有柔和細膩的抒情之韻。表演形式豐富多彩,包括唱、念、做、打等多種手法,分文武生、小生、正印花旦、二幫花旦、丑生、武生六大類行當。粵劇之美,美在聲韻,美在弦音,美在妝容,美在編排……有時領略一場粵劇展示,好似感受一篇靈動散文,看表演者把文中韻味一一展現。粵劇從前便深受香港人喜愛,如今依然如是。民眾亦可在卡拉OK中點唱,《帝女花》更是首支蘊含於內的粵曲,現時依舊街知巷聞,且對香港電影影響甚深。
香港粵劇根脈深植於珠江三角洲「紅船戲班」。據一八四一年報紙記載,「來自佛山的廣府班」在水坑口搭竹棚戲台,演出《六國大封相》等骨子老戲。戲班延續明代弋陽腔「錯用鄉語」之傳統,將中原官話與粵語融合,形成「梆黃合流」聲腔體系。之後為適應港口觀眾流動性強的特點,粵劇發展呈提綱模式,僅列故事大綱,演員臨場發揮「爆肚(即興念白)」,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達至高峰。粵劇大師們還常循碼頭工人、洋行職員的不同口味調整唱詞,甚至在《胡不歸》中加入英文俚語。粵曲中也夾雜了小提琴、大提琴、色士風等樂器,盡顯嶺南的實用文化氣息。
香港首部粵劇電影《白金龍》在一九三三年公映。影片保留了粵劇「開面(勾臉譜)」的化妝傳統,但將舞台切末(道具)簡化為電影布景,並通過唱片技術放大主演唱腔,形成銀幕唱腔傳播範式,片尾加入粵劇常識問答字幕,實為早期戲曲普及教育。一九五九年《帝女花》中出現「戲中戲」獨特類型,在其中演繹粵劇《香劫》,這種戲曲結構讓粵劇突破舞台局限;還專門請來鑼鼓師傅,將粵劇「一板三眼」轉化為電影背景音樂節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恐怖片《殭屍先生》、《鬼打鬼》等,都有採用粵劇唱腔、臉譜繪製、戲服圖案等元素。
在申遺成功後,香港掀起「實驗粵劇」浪潮:如用多媒體投影替代傳統舞台背景;使用VR場景演繹唱段,觀眾透過頭顯體驗沉浸式觀戲;唱段融入電子音效等。然而這些創新褒貶不一,大部分老年觀眾反對粵劇電子化,青年觀眾佔比則逐年提升。
這些傳播場景恰是香港粵劇文化韌性的證明,霓虹燈下掩藏着跨海遷徙與時代變遷中的變奏樂章。其之所以是人類文化遺產,只因它與流行藝術的轉變存在莫大關係,卻不是流行文化。現今,年輕人最愜意的時光是玩手機看電腦,網絡世界何其精彩。我只有想像,或許有一天,在後輩子孫的耳邊也響起哇呀呀的唱腔。即使他們聽不懂在唱些什麼,可敲鑼打鼓的聲音同我幼時那般,一直敲打至記憶深處,縱然暮氣蒼茫也不會輕易逝去。廣東大戲,不只是音樂、戲劇、藝術,抑或故事,是一代人抹不去的記憶,更是我們回不到的過去。
秋風裊裊,穿過那年竹棚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