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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鷹.松樹.花崗石階\陳德錦

時間:2018-05-20 03:15:38來源:大公網

  那年我走了,卻不是揮揮衣袖般灑脫。雲彩我帶不走,卻帶走幾片記憶。

  那年,有人從街外回來,說海邊飛來一隻大麻鷹。這鷹翅展十尺,上下高低飛翔。我沒有跑到海邊去看,也沒有更大的好奇。因為不相信傳言,我沒有問人何以南方會出現大鷹,是不是那年北方特別寒冷,要飛來南方小城過冬?心裏悵悵的是,那時為何悶在家裏,不像那些在海邊閒逛的人,「時矯首而遐觀」,就發現一隻大鷹在藍天下滑翔?以動物學角度來說,它的體形是誇大了,不過也為這寂寞小城平添一點熱鬧。

  對於氣候和生態,我沒有多少認識,且別說猛禽的類別。家裏沒有多少畫報或藏書,書裏也很少鳥類的圖譜。海邊出現大鷹,可能因為淺灘上有龍蝨或彈塗魚之類的食物。然而,龍蝨和彈塗魚常見,鷹隼卻不常見。

  四十多年前,還沒有橋樑連貫南面的離島,要到海闊天空的地方,就得乘渡輪到最南面的海灘。渡輪碼頭偏遠,航班又疏落。船身窄小,走得慢,二三浬航程要花大半個小時完成。

  乘搭較大的遠航渡輪,在船舷看海是另一番滋味。這些渡輪能離開「鹹淡水交界」,開到碧綠寬闊的海面上,總有三數海鷗被船尾的泡沫吸引,貼水低飛。是司空見慣的海鷗,不是剛猛勇鷙的海鵰。見慣了,有時就回到艙裏睡覺。

  但有一次,我獨自坐夜航的船,艙裏的行李擠得腳插不下,便把下床位讓給一個挑着重擔、回鄉過年的男乘客。還記得他說:「踏在行李上,不打緊!我排隊等了三個鐘頭才買到這票子,可是只有上格床位,我爬不上。」我也討厭上下攀爬,就跑到外邊。這時,暗藍的暮色已把海和岸籠罩在一起,回頭只見幾點燈火微弱地亮起,也不能讓人辨認是在哪個島哪座山上。

  航程三小時多,在床上讀一本書,倦了,不經意睡着。船過了大海,彷彿左右搖擺着,向窗外望去,遠遠一點光在高處閃動,這光很快又暗下來,不久又再放亮,一束光線向高空拋射出去,繞着一個同心圓不斷旋轉,循環往復。

  只有一個地方能發放這一束光線:松山的燈塔。這越夜越亮的光給人熟悉感和安全感。一句話,在唇邊又似在耳邊:「回來了。嗯,又回來了。」

  感受奇怪而又真實。這燈塔曾造訪過幾次,向東面走上山的路,走一道斜斜的石砌小路,便見一幢白色圓柱型建築,塔身開了幾口小窗,塔頂安放了夜間導航的照射燈。這裏是最高點,小城在腳下,安靜如同隔世。早上的風景雖美,但到底不過是風景,沒有使我說出「回來了」的衝動。

  許多年後,我也許會仿效哲學家海德格爾說:「讓一切回到澄明的處所。讓燈塔成為燈塔……」但那時,很弔詭地,那熟悉感和安全感來自這晃動不定、旋轉往復的光束。在船上,我能嗅到飯香,聽到鞭炮聲,地面的石頭在腳下蠢蠢欲動,像迎迓我熟稔的腳步。

  叫作「松山」的山上真有松樹嗎?眼底所見都是榕樹,長長的鬚髯從樹上垂下來,伸手也可以抓住。可是,假如山上沒松樹,就是名不副實。眼前遍是綠樹,卻不見識到真正的松樹,實在使人悵然。就像老家附近的「木橋街」,從街頭走到街尾,並沒有木橋之類的東西。那時候,即使聖誕節時可在室內樹立一棵柏樹,也會發覺此地無松。

  松是常綠樹,是一種象徵崇高久遠的文化符號。也許很多年前,我們不喜歡外國人把街名、地名洋化,有意拿這個通俗的名字來抗衡。松山,是許多本地人常常遠足登高的地點。

  因為松樹,我想起林教授。林教授曾在廣州大學圖書館任職,南來以後在中學教書,舊學根底很好。小時到他家裏串門兒,剛見到林教授,他架着眼鏡,瘦瘦的身子很快就躲進書堆裏。林教授寫過一些地理考證文章,但當時我連基本的地理知識也不能掌握,不可能問及此事。松山上據說只有幾棵馬尾松,當然,我沒見過一棵,更沒有檢拾過深褐色的松果。假使發現了馬尾松或濕地松,我必定會「撫孤松而盤桓」,等松果落下來,在上面噴些粉末,用作節日的擺設裝飾,就像聖誕賀片上看見的那樣。

  林教授沒有跟我談學問,然而,學校裏也沒有什麼能挑起我的學習興趣,只有學校花園例外。花園裏有一個操場,園裏有芒果樹、楊桃樹,有一棵枝幹歪斜的羊蹄甲,此外便是猴架和一條長二十米的跑道。在跑道的盡頭,有一列寬五米約二十級的石階。最高的石階旁邊有一個入口,通往課室走道,下課後我們可以經這裏進出。石階一邊有西式的石欄和石礅,優雅如置身中世紀庭園,其形制與著名的大教堂遺址前的石階相像。有時,石階就充當看台,同學坐在一起,高高在上,觀看運動會上的健兒跳繩、跑步、跳鞍馬。

  我們的校長年事已高,他能作曲,很多曲子在音樂課上由同學唱出來。他常常穿起西裝演說,不過也是校訓和引用聖經。戰後他與妻子南來,管理這所學校的大小事務,每年都召集同學到禮拜堂,讓我們登上台階,接受那代表一點點榮譽的畢業證書。

  校方在本地沒開辦中學,最後一年,我不打算升讀本地的學校,因此也就不太顧念這所學校。後來幾年,偶然走過花園,看見年紀還小、穿着白衫白褲的學生在那列石階前玩耍,總勾起一點記憶。愛哭或愛笑的女孩(她們日後有其他哭和笑的原因),孔武有力、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寄宿男生(他們日後生活飄泊得多),還有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沒有教懂我素描的美術老師—因此我得自學自畫,放棄了又拿起來嘗試。

  說來奇怪,我認識的人裏,即使年紀老邁,也說不出他們對這小城的特殊情感聯繫。那年代,由一個小區搬到另一個小區(或叫堂區,堂是天主教教堂),已是大事。居於南區的人與落戶北區的人不相往來,更不成為鄰里,鄰里中又不是同一個家族的鄉親。舊宅雖然寬宏,但家主已去,後人陸續遷離,環境改善便淡忘前塵。新宅蓋得更高,住戶也是互不相識,難以守望相助。去年的風災,使街巷變成澤國,全城人惶急救災之際,那久未出現的同舟之情反而漸漸流露出來。要不然,當今個人主義延續下去,就不可能形成很深和很廣的共同記憶。

  那告訴我大鷹飛近海邊的人,當過女校工,獨身,終老於小城。愛考據的林教授身後,家人將他一部分藏書捐給大學。至於我們的老校長,退休後由另一位老師繼任。學校後來也停辦了,停辦後沒留下多少文獻。我曾詢問教育局,職員查了一下檔案,回答說資料不存。在我可見的校史上也不見他的名字。他作的歌曲也沒有多少人再唱。

  凡是生命,都有變異,都有盡頭。他們都離世多年。他們的黃金歲月也是艱難的歲月,即使晚景晴明,也轉眼飛逝。飛逝,但依然完整。而我,活到耳順之年,也快將回老家檢拾舊物。那地方沒有傳家之寶,但有一套家人時時提及的西式茶具。這套茶具釉上傳統民俗圖案,琴棋書畫俱有,更在杯底印了朱紅色的、看來不似真實的「大清乾隆年製」的字樣。不知道二三百年前是否有優雅的西式茶具出口國外,究竟它走的海路、陸路,或是漫長的絲路?我看重的不是它的物質價值。我看重的是它的工藝和精神,兩種文化的匯聚和共融。

  為冷淡的記憶添些助燃的柴枝,我會把茶具留下來,像鷹飛穹蒼,像燈塔的餘光、松濤,以及石階上飄過的身影和人聲,生涯的雪泥上或會多留下一些印痕。

  .陳德錦 香港詩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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