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喝咖啡而來,但我久久走不到咖啡桌邊,貼在水東院子進門處牆上的兩張說明,把飛機上的電影和這棟老旅店連接起來。\朵拉
下車的時候遇見太陽雨,不大,於是不帶傘。南洋人習慣不帶傘。因為老城很多騎樓式房子。
惠州老街亦是騎樓街,下雨根本不用發愁。
天氣稍涼,但不算冷,L說逛過老街去喝咖啡,喜歡每天一杯咖啡的我,多日無咖啡,這時帶着熱咖啡的美好期待在老街閒逛。
邊走邊看,腳步徐緩,突然遇到一條很瘦的,我轉過頭問:「這也算是一條街嗎?」
我一邊探頭往裏看,一邊在想,是否可以用牙籤來形容?「惠州市惠城區橋東上塘街一巷。」惠州的陌生遊客對惠州一無所知,幸好新識的年輕小友L帶來歷史系的B老師,歷史人物和故事便跟着我們一起走。但這巷子瘦得容不得三個人一起並肩進去。
瘦巷子固然稀奇,卻非大誘惑,吸引我步上台階的是「林振雄」。牆上牌子畫個箭號寫「林振雄故居」。我跟箭號走。只經過房子外頭,沒進去參觀。事先沒安排,後來已經明白,旅遊這回事不必太刻意,一切看機緣。房子外牆有牌子寫「上塘街一巷3號」,下邊的說明是「林振雄故居和簡介」。大門橫披「迎春接福」,「迎春」中間貼一張符,直長形,把「接福」分開,對聯是「福壽康寧滿?」,最底下一字被看起來像三角梅的葉子遮去,另一邊「榮華富貴盈門喜」,全是繁體字。
誰是林振雄?大街巷子口既然釘着林故居牌子,定是惠州名人。走老街為看歷史,遇見歷史名人很自然,生活在風起雲湧、波譎浪詭的大時代裏的歷史人物,不論如何坎坷曲折,超越時空之後,在B的口裏僅只幾句話便道盡一生。「少時聰穎過人,抱負遠大。生於世襲官紳家庭,讀書時認為非軍事不可救中國,報考軍校成績優異,後獲清政府保送東渡日本學習軍事。在日本曾與蔣介石同學,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從此投身革命事業。」
辛亥革命起義成功,林振雄出任南京臨時政府下屬團長。聽到這裏我趕緊插嘴:「廣州和武昌起義,是孫中山先生在我的出生地檳城策劃的,所以叫庇能會議,庇能是檳城PENANG的英文音譯。」這樣一說,感覺惠州和檳城靠得比較近了。
林後來任雲南陸軍講武堂教官,一連串的出色表現,使他在黃埔軍校成立時,被委任管理部主任。一心為國為民,因而受到政府重用,官職越升越高,身負國民政府國防部中將高級參謀、中央軍法處處長、兼國民政府國防建築委員會主任等重任,後來因政見和蔣介石嚴重分歧,1937年南京淪陷前,他返回惠州。1938年10月,日軍打到惠州,林受命統轄省防軍警備團並組織廣東東江數路民團予以抵抗,成功守住惠州。新中國成立,林也立了功勞,把一個完整的惠州,毫髮無損交給新中國人民政府。過後他當選為惠陽縣政協委員,廣東省政協委員,意識到教育的重要,便創辦華僑中學,發展教育事業。由於歷史的原因,1962年被「判刑」,1964年病故。1985年平反。
林振雄的故事和水東東街以及上塘街下塘街的許多房子一樣,充滿清楚明晰的滄桑痕跡。邊走邊看那些基本保留原來風格的老屋,分明全都是大戶人家,然而,我們經過時,單是外觀那破落殘舊的不堪程度,叫人沒進去近觀也唏噓不已。
緩緩地走,慢慢拍照,把尚未修整好的老屋老舖趕緊留在影相裏。聽B說政府正在重新修復衰敗的老街區,這固然是喜訊,卻也叫人擔心,一旦修好,會不會和其他地方的老村落、舊城、古鎮那樣,將原來的風貌、古蹟和民居一概淹沒在仿古建築和喧囂的人聲裏?是否需要制定法令,勿讓經濟效益至上的商業化,輕而易舉擊退了韻味別致的本土特色。若老街承載的那些優美雅致的古舊記憶,被悅耳動聽的「重修」摧毀得一絲不存的話,老街區是否還值得遠方遊客千里迢迢,花時費神到此一遊呢?
拍照的人往往容易忘記時間,面對記錄歷史文化的景點,遠方來客想在細節處尋回更多被時間蕩滌的昔日風物。突然發現B老師不見了。L說他到前邊採點去,「我們現在過去找他吧。」當時我不知道前面要去的水東院子之重要,我以為那裏不過就是一個喝咖啡的館子。
這一趟惠州行之前我先飛廈門,自香港飛往廈門航班上,觀賞的影片叫《明月幾時有》,沒費時間閱讀電影內容介紹,因為導演是許鞍華。
影片從一位老兵鄭家彬(梁家輝演)的回憶開始。說的是1940年香港淪陷時期,當時身在香港的抗日文化人茅盾、鄒韜奮、夏衍等陷於生命危機,一群仁人志士,在亂世中置自己的生命於不顧,將這群文化名人安全轉移到內陸的故事。
不知為何,抗日的電影永遠叫華人流淚。那是全球華人胸口的痛。中國抗日時期,東南亞國家尚未獨立,當地華人身份都還是中國人,都有一顆中國心。有人熱血沸騰立刻回國參與抗戰,回不了國的人,在海外拚命奔波籌款捐錢。文史的記錄如下:「馬來亞華人發動賑款支持中國抗戰,其中南洋華僑籌賑總會最有組織領導,它根據各地區人數和經濟狀況確定月捐數目,在新加坡召集南洋僑領開會時,認定新加坡月捐國幣40萬元,馬來西亞認定月捐國幣130餘萬元。」「新加坡華人領袖陳嘉庚也創辦《南洋商報》,大力主張國內全面抵抗,『七七』之後更是每天大篇幅報道抗戰新聞,激勵海外華人出錢出力支援中國抗日。從抗戰爆發到星馬淪陷前的4年多時間裏,『南僑總會』以義捐、認購國民政府戰爭公債、向國內親友寄僑匯、捐贈藥品、募集衣物等形式,為中國籌款達54億國幣之多,佔全世界華人賑款的2/3以上,當時4萬5千國幣就可購軍機一架,這些巨款填補了國內近半數的戰爭開支。」
面對飛機椅子背後小小的影幕流淚時,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來到故事裏的其中一個重要現場。水東院子外的鐵花大門,裏邊的木門,全都閉得緊緊的。院子外頭兩隻大象雕像揚着鼻子守護在左右兩邊。這其中定有什麼故事,一般的中國房子,大門兩邊不是石獅子就是貔貅。院裏的樹,沒花沒葉,看不出是什麼樹種,只有光禿禿的粗幹細枝仰往天空伸展。周邊靜悄悄,一地枯枝落葉,似乎大家都和我一樣,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從另外一個門口進去。這棟單家獨院的兩層半建築,是惠州最早的歐式房子,帶着濃厚民國風的青磚牆上貼着大字的「水東」和小字的「院子」,入門半圓篷頂頗有歐陸風,木框的玻璃門打開半邊,拍照時看見青磚牆上有個牌子,原來這地方舊名叫「東湖旅店」。
為喝咖啡而來,但我久久走不到咖啡桌邊,貼在水東院子進門處牆上的兩張說明,把飛機上的電影和這棟老旅店連接起來。電影裏那些通過好多捨生忘死的無名英雄(著名的有廖承志和喬冠華)從香港救過來的600多位文化名人除了剛才提到的茅盾、鄒韜奮、夏衍之外,還包括柳亞子、何香凝、張瀾等,他們到了惠州,都在東湖旅店秘密接待護送。「東湖旅店與文化人大營救」說明文小題為「盧偉如先生憶香港秘密大營救活動」。電影《明月幾時有》說的便是「東江縱隊生死大營救」事件。
這事,不論時與空,明明離我那麼遠,此刻感覺這麼近。看電影時流淚,為電影裏那些受苦的人物和故事,為在馬來亞抗日時期犧牲的那麼多華人。1942年日軍佔領馬來亞後,開始屠殺華人。日軍對新馬華人熱心為中國籌款抗日的事完全瞭如指掌,華人成為重點迫害對象。不論是否真正的抗日分子,凡有懷疑的對象日軍一概不放過,或捆綁推入海中淹死,或活埋、或毒死、或集中槍殺,這一段時期,共有30多萬華人遇難。
30多萬華人,大部分從中國南來,他們在南洋胼手胝足討生活,一心只想讓家鄉親人生活得更好,還有更年輕的第二代,他們連祖國是什麼樣子的也沒見過,祖國卻一直在他們的心裏。他們的願望是賺了錢就回去,卻因國難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從此再也回不到心愛的家和國。
步入二廳,左邊牆上新製的以井字拴門的舊款木門,兩邊貼上紅紙墨字的對聯「春風入喜財入戶,歲月更新……」底下的三個字,被一張教結他的廣告遮去了。廣告對象針對年輕人,而現在進來咖啡館的新一代,還有多少人知道在中國的抗戰史上,這裏是1941年香港秘密大營救惠州接送站,一個深具歷史意義的重要地點。
最後我們在東湖旅店咖啡館叫了其他飲料,沒喝咖啡,喝咖啡非但要有閒情,還要有逸致。
出來的時候,發現對面就是惠州市華僑中學,也就是惠州名人林振雄創辦的學校。
太陽雨始終細細地落着。
.朵拉 馬來西亞華人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