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因研究傳揚美而知名,身為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看到山光水色,寒林葉落,桐花如雪,他在窗前寫下的五十篇散文成就了一本小書《此時眾生》(見圖),橫亙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二十四個節氣。蔣勳習畫,所以他的文字裏面呈現出清晰畫面感,許多尋常往事,在蔣勳的筆下徐徐道來,文字下的蟲聲,花葉,光影都從記憶深處被牽引出來,帶着舊時的光景走出畫面。
蔣勳的這本小書,裏面有篇獻給母親的禮物─《雪─紀念母親》,寫到他在下雪的冬季去V城探望生病的母親,在母親身邊靜靜地坐着,下午開始下起了大雪,是北方的雪,樹枝上,草地上,屋頂上都積了厚厚的雪,一直到入夜,雪也仍在落着。蔣勳在這樣一個北方的城市陪伴着母親,面對着漫天的大雪,在世界的一角感受着母親的陪伴和時光的靜謐。不是下雪的夜晚會異常明亮,白的雪映得天空明亮無比,「白,就彷彿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實體的存在。白,變成一種心境,一種看盡繁華之後生命終極的領悟。」文字中沒有太多描述母子間的對話,只是對母親在病中的那種靜穆描述透出絲絲縷縷的暖意,那種對生活中點滴的發現透着對美的發現。
「遠處街角有一盞路燈,照着雪花飛揚。像舞台上特別打的光,雪在光裏迷離紛飛,像清明時節山間祭拜親人的紙灰,紛紛揚揚。遠遠聽到母親熟睡時緩緩悠長的鼻息,像一片一片雪花,輕輕沉落到地上。」
這個場景突然勾起我對年少時生活在南疆冬天大雪天的記憶來。那彷彿是很久遠的事了,但是眼睛一閉,所有景象就顯現在眼簾。
南疆的冬天從十月底就開始了,伴着凜冽西北風,從遠遠的沙漠腹地吹過來,空氣很快就變得冰冷冰冷,一跨入十一月,就緊鄰着風雪的日子。那時候,因為天氣嚴寒和逐漸改善的條件,教室有了兩層的玻璃來防寒。一個周五的傍晚,在幫班級出完黑板報,抬頭一看發現教室只剩下稀稀落落兩三個看書的同學,教室外亮堂堂的一片,原來不知什麼時間已經開始下雪了。教室外開闊的土地上已經鋪了薄薄一層亮白的雪,把天地都映照得亮堂堂,像是夏天黎明前那段光景。不過天空上面仍舊是灰蒙蒙一片,飄飄灑灑,從天上還在落着雪,外面沒有一點聲音,那時彷彿世界也就是我們這一片小小的天地,只在這大西北沙漠邊緣的一個小小的教室裏,沒有東西南北,世界那麼單薄,那麼荒蕪,彷彿忙碌的江河就要靜止。現在想起來,所有景象彷彿也就在昨天。所以蔣勳書中對母親病中的那個北方小城雪夜的描述,似曾相識就在一般。如今在南國生活久了,再沒有見到過漫天大雪,那種整個世界被雪包圍的狀態,卻愈發懷念那冬日的鄉村,那落了大雪的鄉村。
灰蒙蒙天氣象掛了幕布
幾年前我在日本和歌山上的寺院度過了一個雪夜,是一月的天氣,山上冷得厲害,下午到的時候,天是灰蒙蒙的像掛了幕布,倒是還能看到深綠的松柏,嚴嚴實實的裹着,從山頂寺院的大平台望下去,連綿不絕的山脈相連,銀帶似的一條公路盤旋在山間,直通向山外望不見的地方。
山裏夜晚靜謐,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迷迷糊糊聽到屋外廊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披了衣服起身推開門,頓時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天雖還是灰黑,但是雪把天地都映照得亮堂堂的一片。雪已經下了厚厚一層,蓋住了寺院的千年屋頂,只露出幾處飛簷和亮在寺門口的紅燈籠,燈籠在雪中透着氤氳的光,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其他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無際的白。對面的坐堂中傳來駐寺僧人們的誦經聲,悠悠揚揚,一抬頭,看到披了橘紅色晨衣的寺院僧人從遠處走來,白雪青松,紅衣僧人,那畫面彷彿時間也開始靜止,都停留在遠山之上,不由的想永遠留在這暮鼓晨鐘的生活之中。
蔣勳在書中提到:許多生命中的美,並不是物質,但是,情動於中,留在記憶深處,久久不能忘懷。所以他用留白的方式,記錄下雪夜對母親最珍貴的記憶和思念。這種情動於中,古人也有同樣的存在。記得讀《世說新語》時,看到一篇描述東晉時著名大書法家王羲之兒子─王子猷的文章,說的是王子猷住在山陰縣,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覺醒來,打開房門,叫家人拿酒來喝。眺望四方,一片皎潔,於是起身徘徊,朗誦左思的《招隱》詩,忽然間想起戴安道,當時戴安道住在剡縣,他立即連夜坐小船到戴家去。船行了一夜才到,到了戴家門口,沒有進去,就原路返回。別人問他什麼原因,王子猷說:「我本是趁着一時興致去的,興致沒有了就回來,為什麼一定要見到戴安道呢?」這種隨性而為的性格就是擱在幾千年後的現代也是個獨特之人。難怪唐朝的房玄齡在《晉書》中這樣評價他「性卓犖不羈,為大司馬桓溫參軍,蓬首散帶,不綜府事。」這種隨性,的確是生性落拓之人,能夠在大千世界安放自己的心意。
有人歲月靜好,有人負重前行,哭者有人勸,歌者有人聽,這是現在的世界規律。不論在世界的哪片雪域,哪片土地,一顆安靜平穩的心,便能安放一顆美麗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