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去年「明儀合唱團52周年音樂會│古今中外律韻吟」在香港文化中心舉行,費明儀(首排右八)與眾演出人員合影 資料圖片
文|楊健
費明儀老師走了,走得那麼突然,令人難以置信,令人唏噓不已。就在一個多月前,我還應她之邀聽了她指揮的一場合唱音樂會,再次欣賞到她在台上充滿活力和激情的精湛指揮藝術。
那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一場「華人女作曲家遇上明儀合唱團」音樂會在香港大會堂舉行。八時整,一位身着旗袍、瘦高身材的女指揮在台上穩穩站定,右手一揚,音樂響起,拉開了整場晚會的序幕。只見女指揮手勢時快時慢、時剛時柔,身體時靜時動、時俯時仰。當第一部作品演唱完畢,指揮以一個極快的動作揚手收拍,音樂戛然而止,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指揮停頓片刻後緩緩轉過身來,她瞇縫着眼睛露出微笑,優雅地欠了欠身子向觀眾致意。台下再次爆發長時間熱烈掌聲。此時,如果對女指揮陌生的觀眾一定非常吃驚,剛才身體靈動、活力四射的指揮,竟是一位面目清秀但布滿皺紋的老人。
她,就是明儀合唱團的創辦人,今年八十五歲、擔任了五十二年團長和音樂總監兼指揮的費明儀。
行政長官梁振英(左)頒授銀紫荊星章予費明儀 大公報資料圖片
香港聲樂殿堂級人物
來香港工作不久,我就認識了費明儀女士。那天出席文化界的一個酒會,她着一件粉色紅花旗袍,鬈燙的短髮、清瘦溫雅的面容,笑嘻嘻地向我打招呼。同事介紹説:「這是費明儀老師。」
「久仰費老師大名,很高興認識你!」我握住她的手説。
我並不是客套話,費明儀是香港聲樂殿堂級人物,在內地音樂文化界都很有影響。她是香港合唱團協會主席、香港民族音樂學會會長、華人女作曲家協會名譽主席、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音樂顧問。她還是內地多所大學的客座研究員和客座教授。
「聽説費老師每天非常忙碌,最近在忙什麼?」我們走到會場一側交談起來。
「排練合唱節目,準備一個演出。」她開口就談到了合唱。我知道,在她諸多身份和工作中,她最熱愛並為之奉獻一生的就是她的合唱藝術。
「我於一九六四年發起成立明儀合唱團,可以説,我的一生與合唱密不可分。」費明儀對我介紹説,合唱團每年舉行大型周年音樂會,演唱世界和中國名曲以及新創作的歌曲;每年至少與作曲家委約一支首唱作品,至今委約作品、首演作品達數百首;定期舉行合唱音樂會、合唱音樂節、合唱研討會、合唱學術講座及各類合唱音樂比賽;還經常參與康文署主辦的音樂下鄉活動,去屋邨涼台上唱,去鄉間廣場上唱,去學校與師生一起唱。
「明儀合唱團一定人才濟濟吧?」我知道內地業餘合唱團在人才儲備上得天獨厚,專業團體友情支援,科班畢業生也樂於參與。
「我們可比不了內地合唱團的條件」,她似乎猜出了我的想法,「明儀合唱團的成員大多來自社會各界,包括學生、社會工作者、公司文員等,多是業餘愛好。團員一般保持在四、五十人左右,目前有四十二人。這麼多年來,先後進入過明儀合唱團的團員已經達到一千人以上。」
「團員以非專業人士為主,排練一定不容易吧?」
「排練非常艱苦。我們一般是每週六下午二點半到五點半排練,當天有演出就持續到六點半。有時週四晚上還要加班,有的團員七點下班,來不及吃飯就趕來排練。」她用手攏了攏燙鬈的短髮,顯出了年輕人一樣的幹練。
一旁有人插話説,在香港搞合唱可不易,費心費力費錢。
「我本來就姓費嘛!」費明儀樂呵呵地説,大家也一起笑了。
「政府給予資助嗎?」我關切地問。
「合唱團因為是業餘性質,政府只提供場地、鋼琴等免費支援,一般不予資助。」説話時她臉上笑咪咪的,沒有半點埋怨的神色。
「經費怎麼解決呢?」
「有時自己掏腰包,有時找贊助,霍震霆、區永熙等人都多次贊助。」
「真不容易啊,你堅持了五十年!」我讚嘆道。
「沒什麼呀!越是艱難,我們就越有鬥志。五十年來,合唱團就是靠着這樣一股拚勁,慢慢搞起來的。」她的臉上滿是堅毅的神色。
推動港台與內地交流
此後,我在文化界的各種活動中總能見到她忙碌的身影。
去年九月下旬,音樂舞蹈界舉辦國慶晚宴,她是籌委會主席。費明儀在致辭中説,就像合唱藝術要同聲同氣同心一樣,香港人也要同聲同氣同心,這個心就是愛港之心、愛國之心。
數十年來,費明儀馬不停蹄地活躍于香港、內地、台灣,推動三地音樂文化藝術交流,並與內地十多所音樂院校建立合作關係,讓民族音樂成為三地民眾溝通的使者。
明儀合唱團是香港唯一一個經常到內地演出的合唱團體。他們還利用國慶日、建軍節和香港迴歸等國家重要節日舉辦大型合唱活動。二○○七年建軍八十周年時,明儀合唱團邀請內地的戰友文工團來港與香港多個合唱團一起共同演唱《長征組曲》,千人合唱,盛況空前。
歌唱家費明儀 資料圖片
費明儀是江蘇蘇州人,早年學習聲樂及戲劇,後考入南京國立音樂學院主修鋼琴,一九五○年移居香港後繼續攻習聲樂,一九五六年赴法國深造。
我一直有個疑惑,學習西洋音樂尤其是到國外學聲樂的音樂人,學成後多數到大學聲樂系從事教學工作或加入專業團體,很少像她這樣開辦業餘合唱團,專注推廣合唱藝術的。
「最初您的考慮是什麼?」一次我好奇地問她。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費明儀笑笑説:「我覺得一人唱不如大家一起唱,這樣不僅可以推動音樂文化、發展合唱藝術,而且大家在一起很快樂。我感到現在這樣忙活非常充實,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我是勞累命,越跑越精神。」
父親費穆是著名導演
費明儀走上藝術道路,與她的父親費穆先生分不開。費穆是著名導演,先後拍攝過《城市之夜》、《狼山喋血記》等十餘部故事片。其中他拍攝的《小城之春》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被海外影評家評為中國電影十大名片之首,二○○五年被香港電影金像獎評為「中國電影一百年最佳華語電影一百部」的第一名。
我曾約費老師一起茶敘,其間聊起她的父親。我説:「數月前在香港文化中心觀看了李六乙導演根據你父親電影改編的話劇《小城之春》,從節奏、語言、表演、氣質等各方面看這是一部非常精心的作品。很遺憾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小城之春》這部經典電影。」
説起父親,費明儀臉上滿是笑意:「父親的電影最注重人物塑造,他善於刻畫人物的性格和特徵,並調動各種電影元素為人物塑造服務。」
「影評家認為他把中國傳統美學和電影語言進行完美的嫁接,開創了具有東方神韻的銀幕詩學。」我説。
她笑得更燦爛了:「是啊,大家認為他的電影另成一派,與眾不同,是詩派電影。」
「可惜他太拚命了,四十五歲便因心臟病英年早逝,您一定要注意保重身體啊!」我叮囑她説。
我的話不無緣由。費穆的家族有遺傳性心臟病史,後來曾擔任大公報社長的弟弟費彝民也因此病去世。費明儀在二○○一年因冠心病、血管堵塞做了兩次大手術。以後,她又多次接受手術,其中前年和去年分別做了一次,血管裏放了無數個支架。她笑稱:「血管裏已找不到放支架的地方了」。大概是因為心中對音樂苦苦追求的信念,每一次手術她都頑強地挺了過來,再次投入到音樂藝術之中。
「父親對你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我問她。
「把藝術當生命!」她堅定地對我説:「我像父親一樣把音樂視為生命。音樂常在我的人生之中,我從未離開過音樂,音樂也從未離開過我。」説完,她的右手習慣性地一揮,就像在台上指揮合唱一樣。
明珠隕落 徽儀流芳
我先後多次出席費明儀指揮的合唱音樂會,是明儀合唱團的忠實聽眾之一。「華人女作曲家遇上明儀合唱團」音樂會確定舉辦後,費明儀第一時間便通知了我。
那天晚上的音樂會演唱了十多首內地和港澳台地區及海外華人女作曲家創作的作品。這些作品有的熱情奔放,有的抒情優美,有的威武雄壯,有的柔和寧靜。費明儀非常理解並善於把握各種不同風格的作品,指揮時依靠其對音樂的良好感覺,做到主題突出、布局合理、層次流暢、力度恰當。她有時雙手輕拂,小心翼翼,像愛撫一個嬰兒;有時兩手急顫,剛勁有力,像射出連發子彈;有時側向一方,突然甩出五指,乾脆利落,像要拋去什麼東西;有時全身縮起,猛地收緊拳頭,緊張萬分,像要牢牢拽住什麼。她對速度、節拍、節奏及和聲都有很強的把控能力,使音樂作品複雜多變的情緒,通過她的指揮,十分精微地體現出來。
音樂會結束後,我在台上見到費明儀老師。我握住她的手大聲説:「祝賀費老師,演出非常成功!」並稱讚道,「演出成功的原因是一流的作品、一流的合唱,最最重要的是超一流的指揮!」
她開心地笑了。
前兩天整理東西,我突然看見了上次音樂會的節目單,心想,元旦假期後再去看看費老師,聽她再講講費穆、講講音樂、講講合唱藝術。沒料到一月三日上午九時,我走進辦公室,聽到的第一個消息竟是她凌晨在醫院病逝的噩耗,它像一顆驚雷在我心中炸響。同事説,聽説最近一段時間她連着參加三、四個活動和演出,忙得馬不停蹄,她太勞累了!
她終究為她的合唱藝術獻出了一切。
明珠隕落,徽儀流芳。費老師走了,帶走了她對音樂藝術的執著追求,卻給我們留下了對她的無盡思念。
費明儀老師,一路走好!
(作者為中央政府駐港聯絡辦副主任,文中小題為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