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部分「惠港政策」原意幫助香港,但因香港本身產業和經濟結構的問題、政策設計層面的問題,以及其他種種因素,使「商」、「港」、「民」三個主體未能均衡受益,甚至出現受損的情況,矛盾便因此出現/資料圖片
文|利豐發展(中國)有限公司、利豐研究中心副總裁 洪雯博士
無論是國家給予的各項「惠港措施」,還是當前香港與內地經貿合作的模式和方向,均未深入分析過受益的主體是誰;「惠港」這個詞,未能區分三個重要概念,即「商」─香港企業、「港」─香港整體經濟、「民」─香港人。三者並非對立,而是存在互相支撐、互相依存的關係;但同時,三者又並非完全一致,並非任意一者受益,三者都能均衡分享。/利豐發展(中國)有限公司、利豐研究中心副總裁 洪雯博士
「國家給了香港這麼多優惠政策,為何香港人還不領情?」對很多人─既包括大部分內地人,也包括不少港人─而言,這是一個難解的疑問。
為何香港人不領情?
自回歸以來,每逢七一香港回歸紀念日,內地媒體都會製作香港回歸專題,講述國家與香港各個層面的關係,亦凸顯國家在各個範疇對香港的呵護─從開放市場給港商投資、開放自由行來港旅遊,到內地企業來港上市、投資等,均被視為「惠港政策」。不少民眾均覺得,香港人佔了國家的大便宜。
而在香港,幾乎每年的七一香港回歸紀念日,都會有國家領導人訪港,送上國家給香港的「大禮」,先後包括《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以及其後每年一簽的補充協議、前海、廣東自貿區、「十二五」規劃港澳專章等等。
有必要辨析「商」、「港」、「民」三個概念
國家的「惠港措施」一項接一項,可現實情況卻是香港的競爭力出現不斷弱化的趨向,而港人對「惠港政策」也並不全部「買帳」,兩地矛盾日益激化,年輕一代對國家的離心力日增。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筆者個人認為,無論是國家給予的各項「惠港措施」,還是當前香港與內地經貿合作的模式和方向,均未深入分析過到底誰是受益的主體;「惠港」這個詞,實際上未能辨析三個重要概念,即「商」─香港企業、「港」─香港整體經濟、「民」─香港人。
香港企業VS香港整體經濟
以CEPA為例,CEPA是內地與香港簽訂的自由貿易協議,是國家「惠港措施」的重頭戲,率先對香港企業開放內地的服務業市場。2003年,香港受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症(SARS)的嚴重衝擊後,由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港簽訂CEPA,作為國家扶持香港的「大禮」。之後,每年七一,均有國家主要官員來港,簽署CEPA補充協議;2011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再次來港送「大禮」,提出「內地對香港基本實現服務貿易自由化」,亦是以CEPA為載體。在CEPA的推動下,香港在內地的服務業投資不斷擴大,佔香港在內地投資總額的比例逐年上升,估計已達40-50%。
不過,深入分析,香港服務業大舉投資內地的趨勢,對香港企業和對香港整體經濟所帶來的影響並不相同。
對企業而言,有能力跨境運作的企業,通過產業轉移,獲得了內地更低的成本及更大的市場。
然而,正如我在本欄過往文章中分析過的,產業轉移對香港的整體經濟而言,卻是一把雙刃劍:既有「擴大」效應─即企業投資境外後將業務引來香港,增強香港的服務功能,或者將利潤轉來香港,香港稅收增加;但也有「遷移」效應─企業將原本在香港運作的部分工序遷移至境外,導致香港的就業,尤其是中、下層就業流失;乃至出現「替代」效應─企業將業務整體搬入境外,從境外香港及整個區域服務。在香港本身尚未能培育起新的經濟增長點時,「遷移」和「替代」效應會導致中層,及中下層職位流失,就業結構將進一步兩極分化。
可見,CEPA對於得到內地市場的港企而言的確是「大禮」,但對香港整體經濟而言,卻是有利有弊。
同樣被視為「惠港政策」的前海發展,其實也未能區別「香港企業」和「香港整體經濟」這兩個概念。2012年,中央代表團在來港慶祝香港回歸15周年之際,宣布的「惠港政策」中,重要內容便是前海。
前海被命名為「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但其發展定位和整體規劃是由深圳一方主導、並根據深圳自身的發展需要而制定;「國際一流的金融中心」、「總部基地」、「亞太地區重要的生產性服務業中心」、「世界服務貿易重要基地」等發展定位,毫無疑問是為了配合深圳自身未來的發展目標。前海的戰略也非常清晰─瞄準香港現有的支柱行業,借助香港的產業優勢,帶動自身的發展,打造深圳金融和現代服務業中心。
從深圳一方的角度來看,在其自身的地域範圍內,按自身的需要來謀劃前海的發展本屬無可厚非,香港無疑必須尊重和支持。對於可以通過前海獲得內地市場的香港企業而言,前海也的確是「大禮」。
然而,前海將如何配合香港整體經濟的發展需求、前海若成功發展成為金融和高端服務業聚集區,香港整體經濟將會如何受益,無論是深圳一方還是香港一方,並未深入探討且對香港社會解釋過。
香港整體經濟VS香港人
無疑,在香港尚未能找到新的增長點時,優勢產業大舉向外投資,對整體經濟並非是好事。但反過來,內地企業到香港投資,利用香港作為營運基地,將經濟活動帶來香港,協助香港鞏固金融、貿易物流、服務中心的地位,應能讓香港整體經濟受益。
然而,整體經濟獲益時,需要問的問題是,香港人能否分享?
我曾聽說過一個這樣的案例:一位來自內地的金融精英,在香港管理數以百億計的基金,卻深以自己在港25年從不看香港新聞、整個公司只有一位香港人做基層職員為榮。
其實,這並不是個例子。在香港投資的內地企業、內地精英,不少都不慣用香港人。箇中原因,有香港人自己的問題─不了解、不學習如何融入內地企業的文化。但對內地企業和精英而言,或者從內地派員來港、或在香港聘請內地海歸或內地來港畢業生,均非難事,又何必自找文化磨合的麻煩?反正香港對其而言僅僅是一個經營的平台,並非核心市場,在此經營根本無需本地化,無需扎根。
這一趨勢也同樣開始出現在外企當中。今日的中國,早已不再僅僅是生產的基地,而且還是主要的市場。能否了解內地、幫助企業拓展內地市場,是企業用人的關鍵。既然香港能方便聘請到有內地背景的員工,也就可以少用港人。
這種趨勢,也開始蔓延到部分以內地為主要市場的本地企業。也就是說,在職場上的某些範圍,本地人在競爭中相對處於劣勢;年輕人的「被剝奪感」,一定程度上便由此而生。
再來看看有極大爭議的自由行政策。自由行的實施,將消費帶來了香港,在幾年之內極大地興旺了香港的零售業,也帶動了基層的就業,整體經濟因此受益。
不過,香港零售業整體被地產綁架,旺景時商舖瘋狂加租,受益的首先是業主,其次才是品牌商和零售商。零售興旺帶動整體租金、樓市、物價飆升,出現「擠出效應」,很多小商販及其他行業中的小企業無法生存,同時還帶來擁擠、衛生等民生困擾,成為引爆兩地矛盾的導火線。
可見,大部分的「惠港政策」原意是幫助香港,但是,因香港本身產業和經濟結構的問題、政策設計層面的問題,以及其他種種因素,使「商」、「港」、「民」三個主體未能均衡受益,甚至出現受損的情況,矛盾便因此出現。
本地經濟政策同樣未區別「商」、「港」、「民」
事實上,香港本地的政策設計亦混淆了「商」、「港」、「民」三個概念。
過去這十年,香港的競爭力開始倒退,經濟出現結構性的矛盾,包括產業結構單一、中層就業增長嚴重不足、就業嚴重兩極分化等。出現這些問題的一個核心原因,便是香港簡單化地利用其經濟腹地,通過產業簡單轉移來解決企業所面對的成本上升或市場狹小等問題;過去製造業是如此,今天服務業亦是如此,而未深究通過產業向內地轉移雖解決了企業的問題,但能否解決整體經濟所面對的問題?製造業轉移之後,香港走向了服務業;而服務業轉移之後,香港未來又將何去何從?
近來,「一帶一路」成為熱點。「一帶一路」無疑對全球發展都將帶來深遠影響,然而,提到「一帶一路」的機遇,政府及商界領導人所思所想,還是推動香港產業走出去,到「一帶一路」沿線去投資。但是,香港應該採取怎樣的策略,避免產業出走而可能出現的空心化,讓走出去的企業能把商機帶回香港,幫助解決香港整體經濟面對的產業單一化、中層就業流失、「中產向下流」、年輕人缺乏向上流動的機會等問題,並沒有人深入研究並向社會闡述過。
「商」與「港」的發展,應讓「民」分享
無疑,「商」、「港」、「民」這三者互相依存:若企業得不到發展,不但整體經濟失去動力,民眾的就業亦堪憂;而若整體經濟無優勢,有能力的企業自然轉移他地,民眾亦會受損。
但是,這三者的利益並不是任何時候都是完全一致的;其中一方受益,不代表三者都受益。究其實,「商」與「港」的發展,要讓民眾分享,才能鞏固民心,才是社會發展的根本目的所在。
目前,反全球化的浪潮在全球範圍興起。背後的根源,便是在全球化下,企業、國家、民眾這三者並未能均衡受益,甚至某一方利益受損,而各國並未能處理好這一弊端,使民眾對全球化產生懷疑和抗拒。香港本土意識的膨脹,亦是如此。
未來的香港,何去何從?對於這個問題,其中一個決定因素,便在於香港在設計發展政策時、在推動與內地的經貿合作時,能否辨析「商」、「港」、「民」三個概念,並兼顧三者利益。若三者能得到均衡發展,香港的持續繁榮穩定應該可期。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