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龍脊是香港熱門登山地點之一。\資料圖片
這幾日,香港不負霜降時節,一股強冷空氣「北壓南吸」,終於收走了夏日最後一絲不甘的燥熱,也撫平了深秋所有斑斕的喧囂,今年十月忽然已薄寒。走在街頭,那種清澈、金屬般的涼意吹在臉上,有了一種真實的屬於冬天的感覺。
霜降是二十四節氣之第十八個節氣,亦是秋季末了,人間至此秋色盡,萬物畢成,畢入於戌,陽下入地,陰氣始凝,氣溫驟降。空氣中的水汽在地面或草木表面凝結成細微冰針,或六角形,色白且結構疏鬆,於是一夜之間霜花滿階,一夕白頭。所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之正也」,霜降,恰好站在「收」與「藏」的臨界點。當北方城市可能已然見雪,但南方諸地平均氣溫尚在攝氏十六度左右,距離見霜的日子還有一段距離,稍前仍是三秋大忙時節。只是乙巳蛇年,雙春又逢閏六月,低溫沒有過渡期,比以往時候都來得更早了一些。單衣已抵不住瑟瑟的風,需得裹着一件厚外套。
天地在此刻變得格外舒朗與寧靜,好似一種豐饒之後的空虛,以及喧鬧之後的寂寥,充滿哲思的美。正如秋葉飄零而落,並非生機的隕落與一生之盡頭,而是為着新一輪重生,等待下一回的涅槃重生。想起上周在青山上,我遠眺香江大地,滿目秋色勝似春光,隨之陷入回憶。那些被青苔覆蓋的舊年歲裏,有風有雨也有晴,更有說不清的惘。有些人與事,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淡了。世上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之道,亦唯有正己修心、存安念、慈悲喜捨,方可突破後天定數,迎來轉機。
但霜降最為特別的,就是意味着秋去冬來、讓一切重新開始,宛若緊隨其後的九九重陽節,一個融合日月並陽、兩九相重、祈福求壽、感恩自然、辟邪驅災等多重文化內涵的日子。在道家傳統裏,重陽與北斗有關,這一日清氣上揚、濁氣下沉,是道教眾仙升天「新」生之時。人們靜心、祈福、點燈、敬香、登高、祭祖,或為家人安康,或為內心清寧,向北斗許下美好願望。這些古老傳統,其實都是意欲洗淨心靈塵埃,為生活找準一個錨點,令漂浮的心落定,亦即向內安頓、回歸生命的本身。
幼年,祖父在重陽日,總是帶領着全家人前往新界某處拜山,以尊秋祭之禮。他篤信風水,其摯友廖伯公正是此道中人。不管何時,廖伯公皆身着唐裝、布鞋,手拿一把黑傘,雲遊四海,吸收天地靈氣。廖伯公說,明朝期間賴布衣曾因追尋龍脈一路直達香港,龍口所含之明珠,在途經香港時吐了出來。所以香港是寶地、福地,有山、有水、有形態萬千的島嶼。至於其他的青龍白虎、巒頭理氣、朝山案頭等,太過高深莫測,不容易聽得懂。
我五六歲時,祖父在廖伯公撮合下,買下了一處墓地,將曾祖骨殖從中山遷葬過來香港。自此每逢清明重陽,一家大小二十餘人扛着祭品、香燭等,先搭巴士再走山路,耗費近四個小時前往墳前祭拜。我們一幫小朋友,生於城市,長於城市,好不容易來到郊外,個個興奮異常,在草地上盡情奔跑打鬧。後來幾年,我們乾脆帶了風箏與玩具,把重陽登高掃墓當成一次難得的秋遊。霜降前後,秋高氣爽,大人圍坐閒話家常,小孩追逐嬉戲,清風徐來,不亦樂乎。由於路途遙遠、交通曲折,一去便是一整天,等急匆匆趕回家,天早已黑了。
從前重陽日,對於全家人來說,是一件大事。但隨着時代變遷、交通發達,一天可來往好幾次。逐漸長大的我們仍會在清明與重陽去給曾祖掃墓,只是沒了以往那種特別的心境。如今人入暮年,恍然體悟,這兩個看似相似的祭祖節日,實則蘊含古人以節氣更迭演繹陰陽流轉、生命輪迴的終極智慧。清明處於仲春與暮春之交「生死結界」,陽氣升騰、陰氣漸退,暗合陽間生者與陰間逝者對話的天地規律;掃墓時壓黃紙、添新土,此乃以給陰宅通風透光維繫陰陽平衡。反觀九月九重陽,常與霜降相近,陽氣至盛,天地交泰,雙九相逢隱喻陽極生變之警示;人們登高望遠、佩茱萸飲菊酒,看似風雅之事,實際借天地之運、宇宙之能、自然之力化解災厄,祭祖亦更多是告知先人家族平安的儀式。
大家以思念為起點,在祭祀中感知血脈延續、思考生命之有限,人生之來處是血緣傳承,歸處是塵歸塵土之必然,其意義就在於當下每一天。天道好輪迴,因果傳承。清明也好,重陽也罷,這些先人之念,都化為對今人之關愛,對萬物眾生之慈悲,以及千古鎏金歲月的賡續榮光。它更像是一條無形的紐帶,將我們與長輩先賢緊緊相連。
近來雨多,幾乎不見月光踱過窗櫺。下午黑得早,早上亮得慢。哪怕大中午推開窗,遠處仍是一片暮色朦朧。人這一生,也不過如此。春天抽芽,夏天生長,秋天結果,冬天枯萎,萬物皆有時節,人生每個階段亦有相應節奏。我們只要站起來,抬起頭看看天高雲淡,在心中輕輕放下些什麼;或是爬上去「登高」,才能站得高看得遠,放眼世界,北望神州,胸懷天下,利益眾生。
我在這個霜降與重陽,思念着故去的因與緣。也願君於此,圍爐靜坐,溫茶讀書,內守心神,外添暖衣,且待冬日降臨,你我已滿懷從容。
這般,亦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