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羅伊.李奇登斯坦的作品《溺水女孩》(一九六三)以漫畫的形式再現,反思流行文化工業的情緒製造。在此,李奇登斯坦讓我們看見了語言與圖像如何彼此纏繞,高雅藝術與通俗文化如何混為一談,並且教人承認:我們活在符碼裏,沒有任何訊息是「純天然」。
普普藝術最要緊的一課,也在此:所有表述都要經過語言與機制的過濾。於是,我們對《溺水女孩》的感同身受,並不單純,也非發自內心,而是與「被編碼的情緒」相認。
李奇登斯坦的畫,不只是純粹的社會批判,更是一種關乎存在的反思。在《溺水女孩》中,我們從看「她要不要沉」轉為看「我們為何總愛看她沉」。這樣的反思,不在敘事裏,而在自我察覺。
有人批評,李奇登斯坦「缺乏原創」,但我們又可以理解,他真正的「原創」在於把「原創」這件事變成問題:如果我們的觀看總是建立在既有的圖像庫與語言庫上,何謂真正的「原」?過了這麼多年,李奇登斯坦的作品依然尖銳,依然跟當下有關。在社群媒體下,我們的情緒被更高頻率地模板化,「我不在乎」與「我好想你」同樣被製成各式各樣的「字泡」「貼紙」,我們慣性地把感覺交給了看似不同又是一樣的種種格式。
有時,普普藝術可以淺,淺得像一張貼紙,讓人輕鬆貼上,但有時,普普藝術也可以深,深得讓人窺見流行文化如何把我們拉下去。李奇登斯坦用最不動聲色的方法,教我們承認「我看見的,多半是被安排的看見」。我常想,若將《溺水女孩》的字泡拿掉,只留她與浪,畫面的張力仍舊成立。浪的曲線誇張、有力,像無休止的回音,與女子臉上那種近乎舞台化的淚痕共鳴。如此的延伸詮釋,也是被設計好的嗎?
或者,在被量產的感覺裏,我們還是可以像李奇登斯坦一樣,找到屬於自己的節拍,學會在浪間換氣,而不是只會沉下去。這也是《溺水女孩》叫人感動的地方,它不是「不求救」的浪漫,而是叫人「識得游泳」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