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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澳門篇)/我家的「劉姥姥」\穆欣欣

時間:2025-11-13 05:02:10來源:大公报

  圖:湖北省武漢市的東湖風景區在夕陽和晚霞的映襯下,壯美如畫。\新華社

  前一陣子我在文章裏說了媽媽的年齡,過後她說,不許再透露她的年齡。想來也是,女人的年齡是秘密,我們不能認為年長者就不在意自己的年齡。

  我媽是經歷過抗戰、跑過警報、遭遇過重慶大轟炸的人,即便不說她的年齡,大家也都能猜個八九。

  抗戰期間,媽媽尚年幼,在重慶一住八年。一家人以為戰爭結束,從此可以過安穩日子。但媽媽這代人的命運注定了風雨飄搖。

  從一九四六年起,媽媽的家族輾轉南京、武漢、安慶、桂林等城市,直至一九四九年,大大小小連家裏的丫頭都準備去香港、台灣之際,意外頻生,命運為這個家族提供了分崩離析的人生劇本,比戲劇更像戲劇。

  如今,媽媽身邊的同齡人越來越少,她常作「往事誰能與共」之嘆。我們姐妹,還有我們的下一代,成了媽媽憶述往事的聽眾。尤其我兒子,中學時期在家的六年時光,每天晚餐是聽外婆講「國共那些事」的時間。家族往事,無形中成為維繫祖孫隔代親情的紐帶。

  我評價我媽有別於「俗」人,當屬「神」人級別。也幸好生性如此,否則她如何渡過一道又一道人生劫難,有滋有味地活到今天?自幼父母離異、姐妹分離、少年喪母,唯一可以依靠過活的三姨,當時就走在她身後吞下了大把安眠藥輕生……

  我從媽媽身上總結出,人要長壽,一是要愛嘮叨,心裏不藏事,要說出來;二是不要太清醒,無論發生什麼事,把日子往前過就是了。

  而我媽作為家庭主婦,她的關注點從來都不在柴米油鹽裏精打細算。

  這要從一九四九年在路上的一家大大小小,兵分兩路的往事說起。這一分,便是生離死別。媽媽跟隨的是由她的三姨帶領,從桂林經貴陽往重慶去台灣一行。不料行至途中,三姨乘坐的汽車在前面剛開過去,貴陽通往重慶的路就被炸毀,媽媽和丫頭乘坐的汽車在後,眼見前面無路,和三姨生生離散。沒有選擇之下,只有一條通往昆明的路。為了等媽媽一行,三姨放棄了去重慶再去台灣,也奔向了昆明,她相信在那裏一定可以等到媽媽一行。後來她們果然在昆明重逢。但前路茫茫的愁苦很快掩蓋了親人相見的歡欣。因為上路時帶着的十幾口皮箱家當,此刻只剩了兩箱。打開一看,一箱全都是我外婆的衣服,外婆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去了香港,這箱衣服都穿不上了。另一箱則是媽媽收拾的「家當」,悉為她心愛之物,一台玩具鋼琴和幾本英文課本,於生計無補。那時媽媽還是個孩子,不知何謂遠行,也從未嘗過生離死別之苦。從媽媽這一次收拾上路的「家當」看,也應了「從小看老」這個詞,她從來都不是在柴米油鹽上打攪的人。

  我六歲那年,隨媽媽回武漢老家住了一個月。回程需途經北京火車站轉一程車,才能到家。在北京轉車有幾個小時空檔,我媽要去逛王府井,行李和我都是負擔。兩相權衡之下,她無法扔下我,就把行李隨便交託給北京火車站廣場席地而坐的一對夫婦看管,等逛完回來再拿行李。

  在王府井,媽媽給兩個在家的姐姐買了書和糖。當我們回到火車站廣場原地,卻找不到那對夫婦。連我都想到,這下完了,人家肯定拿了我們的行李跑了。哪知我媽此時開口說,行李丟了更好,反正我也拿不動了。多年後,我想到能有這份氣概的人,是《紅樓夢》的劉姥姥。碰巧我媽也姓劉。營救巧姐時,眾人都犯難,劉姥姥則道:「這有什麼難的呢……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就在此刻,那個看行李的妻子從遠處向我們跑來,說剛才他們被車站的人趕走,挪了地方。估摸着這時候我們也該回來了。

  行李沒丟,媽媽帶着我順利登上回家的火車。

  那時民風淳樸,陌生人之間充滿了信任。換了今天,無論如何不敢隨便把行李交給陌生人。

  說我媽是「神人」級,還在於她有「照相機記憶」,過目不忘。

  一九四九年這個家族走另一路的,是我外婆帶着媽媽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媽,從廣西去了香港。媽媽這一路意外到了昆明後,兩下里走散了,音訊全無。我媽媽想到給姐姐在重慶最要好的同學寫信,打聽姐姐下落。她估計,姐姐到香港住下後,必然會寫信聯繫昔日好友。可是媽媽又如何能聯繫上她姐姐的同學呢?

  媽媽記得在重慶時,見過姐姐寫給這個同學的信。說媽媽有「照相機記憶」,是她能以整幅圖像形式在腦海裏重現當時見過的信封,以及信封上的地址。憑記憶,媽媽按地址把信寄出後,沒多久就收到了這同學的回信,告知姐姐在香港的地址。此後,姐妹二人以兩地書維繫三十年之久,直至內地改革開放之後才見面。

  媽媽喜歡寫信,除了姨媽,她還給各地親友寫信。其實每個家庭都需要有一個熱衷和外界聯繫的人。

  有一年暑假,媽媽帶着我們姐妹三人乘京廣線列車從廣州去北京。火車票買好後,媽媽給在武漢的親戚寫了一封信約見面,信中寫上我們搭乘的火車班次、車廂,途經武漢停站的時間。等到我們坐上的這趟京廣線列車,停在武漢站時,親戚早已在站台等候我們,雙手還捧着一個西瓜。雖說武漢是大站,火車在此也僅停十分鐘。那短短的時間裏,我不記得媽媽和親戚聊了什麼。當我們抱着西瓜重新上了火車後,迫不及待切開西瓜,準備大快朵頤,卻發現親戚捧來的西瓜是壞的,大概是天氣太熱,瓜被捂餿了。

  現在,媽媽曾經寫滿老友地址電話的通訊簿幾乎用不上了,「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思來感傷。雖然最終我們每一個人都將是孤獨的,但我還是希望媽媽像劉姥姥那樣,身體力行地為我們展示把日子往前過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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