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雨中晚桂依然馨香。\作者供圖
照料母親這些天,每天都揪着心。一有狀況,我們都齊齊守在媽媽身邊看護。
十一月四日(周二),與妹妹回老房子取衣服,睹物思人,母親的枕頭上,似乎還有母親潔淨清淡的氣息;打開衣櫃,撫摸母親穿過的衣服,在醫院一直隱忍的悲痛,此刻再也忍不住,一聲聲叫着媽媽放聲痛哭。
含淚拍下母親的卧室、吃飯喝茶的廳堂、看河邊風景的藤椅……河岸秋柳撫波,風景裏再不見媽媽的背影。
回到醫院,我們有意大聲說笑:想從衣櫃找媽媽的「小貂」穿穿,過過癮。媽媽那麼多好看的衣服,我們都相中了,想穿。母親開心地笑。
母親誇女婿揉腿揉得好,有力氣。我說:你女兒天天揉,手都快抽筋了。母親笑說,你們力氣小。
——我們不知道,這是母親最後的笑容。
五日(周三)下午,母親特別清醒,叮囑姐姐:我如果再睡過去,不要叫我了。媽媽很幸福,女兒、孫輩都這麼孝順。媽媽太累了,想走了。傍晚,媽媽催大家去吃飯,她喜歡看兒女們一起團團熱熱的樣子。我有意晚走一步,眼淚汪汪望着母親。母親說:你這樣媽媽也不放心,你已經盡力了。媽媽很滿足,沒有遺憾。待我們吃飯回來,母親開始發燒昏睡。
十一月七日(周五,立冬)上午約十點半,昏睡中的母親突然睜開眼,叫我的小名,問「我怎麼了?」我說媽媽睡了一大覺。要喝水嗎?保姆問要喝米湯嗎?母親點點頭。但母親已經連水都嚥不下了。我給母親潤潤嘴唇,問要不要抹點凡士林,媽媽點點頭。又張開嘴,我問是要擦擦口腔嗎?母親又點點頭。我給母親用牙棒擦舌頭,兩天未進食水,舌頭乾得像長了一層硬痂。我細細擦,問母親:舒服點嗎?母親點頭。我問媽媽:昨天公玲阿姨來了,您知道嗎?媽媽一邊比劃着,嘶啞的聲音費力說:知道,哇哇哭……我又告訴媽媽,上海的表哥來不了了,母親比劃着,問他的身體情況,我說還好的,媽媽放心。
十二點,母親又睜開眼,聲音很大、口齒清晰地問:尿片還有嗎?我們給母親換墊子,我問「媽媽冷嗎?」母親微弱地說「不冷」。我摟着母親,讓母親頭睡在我胳膊上,每次換墊子我都這樣摟着母親。母親又瘦又小,在我的臂彎裏,像個孩子。我抱着母親瘦弱的脊背,心疼不已,怕淚滴在母親身上,趕快用手擦掉。為母親輕揉後背,問母親舒服嗎?母親點頭。
下午四點多,母親腿痛得渾身發抖,雙手哆哆嗦嗦合十,祈求老天。請醫生打了一針嗎啡止痛。
大約五點一刻,母親血氧突然下降,掉到五十幾。護士給母親戴上氧氣罩,母親眼睛睜得很大,盯着我們看,眼神裏滿是不捨、慈愛、溫情。我湊到母親面前,努力笑着叫:媽媽!母親的眼神在呼應我,盯着我看。我說:媽媽,我們陪着你哈。母親點點頭。我貼了貼母親的額頭。姐姐讓我去吃飯。
也就一碗麵的功夫,再回到病房,母親的眼神已經散了,我們再叫沒有回應了,一直昏睡。晚上又發燒。我貼貼母親滾燙的臉,心疼得小聲痛哭……
十一月八日(周六)下午,外孫再次從香港飛回來看外婆,我附在母親耳邊:媽媽,馬丁又回來看您。母親從昏睡中睜開眼看看。傍晚母親又痛醒,已經叫不出聲音了,只是皺着眉揮動兩手。又打了第二次嗎啡。我給母親潤嘴唇,母親開着眼睛看我,我對母親笑,母親嘴唇動了一下,似是叫我的小名,又昏睡過去。
連着下了兩天的小雨,西天竺塔在雨霧中時隱時現。
十一月九日(周日)母親凌晨開始呼吸急促。八點開始,血壓血氧都在下降,心率加快。我給母親潤潤嘴唇,母親抿了一下。我把母親的右手搭在我的右手,手心對着手心。母親手指微涼,手心是溫的。母親的呼吸聲越來越小,越來越慢。頭一直向右側向我們,眼睛微睜,一顆淚珠從母親的右眼角滴落,我給母親輕輕擦去。頓時,我淚水滾滾而下,心如刀割。母親的呼吸漸漸微弱,右眼角又一顆淚珠……
十一月九日9:19,監測儀上母親的呼吸「0」。我為母親合上雙眼,說媽媽安心睡吧。此刻母親手心還有餘溫,也留在了我的掌心。母親的面容,很乾淨很舒展。
我們從十月二十五日訂的酒店房間,是「8919」;我十月二十三日趕回來,陪伴媽媽整整十八天;母親的病房是二樓十八號,三十六床;母親享年八十九歲,長長久久。這些冥冥之中的神奇,我們相信是媽媽的祝福。
這一場生死離別,哀傷又克制,悲慟又收斂。痛徹心底,又安靜溫暖。那是媽媽教給我們的體面。感謝媽媽!來世我們再當您的女兒,好好陪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