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勞動普遍,天子親耕,皇后親蠶,漢唐官家女子亦去陌上採桑,如《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就是這個陽光世界。秦羅敷就是生在這樣一個大的風景裏,人們乃至她自己覺得亦是好了。
青絲為籠繫,桂枝為籠鈎。
羅敷去南陌採桑,原是工作,卻好像遊春。她攜帶的採桑之具,亦如壯士的寶刀,女子的菱花鏡。而羅敷自己也加意打扮穿戴了。當天滿田畈的耕夫蠶婦,真好比紅杏枝頭春意鬧。
中國人從事生產勞動亦當大事,如承大賓,勞作場亦如歌舞之地,陌上河邊都可以拾得翠花鈿。而羅敷的採桑亦和耕田挑擔一樣,有着接地氣的真實。她的美不像宮苑牡丹,而如桃花種在地上。
《陌上桑》使人不覺其寫的是生產勞動,而寫的是人。《詩經》的流風,自漢魏六朝起便是採桑採蓮浣紗搗衣的詩歌,歷代皆有這樣的詩歌,有人有風景,而皆生於勞動的美。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有天地之大,人生的華麗深邃,卻又皆是平民的。
若耶溪傍採蓮女,
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
風飄香袂空中舉。
出來的都是勞動美人,並有美景美聲襯着,讓人覺着,這日子啊,真真的清晴可喜。
人世的諸般妙好,皆是一個生命的演繹,而在勞動中人與物的感情,好比女孩子刺繡,看着繡的花從自己手裏一朵朵生出來,有歡喜。又因織物或秧苗的一節節進展,與日影的一寸寸移動,皆呼應着。勞動讓人感到生命的律動。
常憶奶奶紡紗的畫面:晨光透過木格窗,將奶奶籠在淡黃的光暈中。奶奶着天青色斜襟布衫,襟前一字盤扣上別一對玉蘭花,白淨清秀的臉在柔光中,愈發顯得溫柔慈祥。奶奶一手搖軲轆,一手扶紡軸。繡花鞋旁的簸籮裏,雪白的棉花隨着紡車的「咯吱咯吱」聲,抽出一根根帶絨的白紗,動作是那樣富有節奏和韻律感,似行雲流水,好像那綿長的日子,也是這樣一寸一寸紡出來的。
或許有人覺得,女人勞動才有美感和詩情畫意。其實不然,范成大有詩: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男女老少晝夜不停地勞作,如此繁忙,卻亦如此有意趣。
李白亦有詩: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詩中將打鐵這等粗活,寫出何等壯闊的美來。
兒時居住的老街有一鐵匠鋪。敞口,有爐床,用磚塊和粗糙的黏土堆砌而成,一隻高高的煙囱直通向房頂。一堆煤,散亂堆放在牆角,煤堆旁是一隻巨大的風箱。田老鐵和田小鐵父子倆打着赤膊,繫着油布圍裙,下身穿一黑色袴褲。彤彤的爐火映着一大一小兩副壯實的身軀,顆顆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着光。嘴上長着茸毛的小鐵匠雙手拉風箱,前傾,後仰,臂膀和胸脯的肌肉一塊塊隆起,把一隻沉重的風箱拉出一股一股強勁的風。風助火勢,火燒鐵紅,田老伯把一枚燒紅的鐵器快速放在砧板上,集中精神把力氣灌注在薄薄的鐵刃上敲打。火花四濺,像是點亮了滿天星辰。叮噹……叮噹……打鐵聲,在長長的街道上空傳得很遠。
每當風箱響起,好像一個世上的風潮都集中在鐵匠爐裏,催動火焰,催動叮噹的打鐵聲,火光映紅了天空。
那種美讓人震撼。多年以後,只要經過那條故街,眼前就浮現出那種畫面,心也為之微微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