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學創作的比賽不少,關於文學閱讀的比賽卻不多,其中有一個有名的可算是「英國普魯斯特摘要大賽」。這比賽曾經由電視節目《芒提.派桑》(Monty Python)主辦,參賽者匯集在仿似《追憶似水年華》提到的海濱度假勝地,分兩階段比賽,第一階段穿上泳裝,第二階段穿上晚禮服,並要以十五秒內的時間演繹出七大冊《追憶似水年華》的摘要。
其實,這個比賽的安排,與其說是要認真競賽,更是一種認真的諷刺,大家各出奇謀,不過是想指出:普魯斯特的經典鉅作《追憶似水年華》實在寫得太冗長、太囉嗦。
經典著作,往往惹來經典批評,《追憶似水年華》最經典的批評來自於普魯斯特的弟弟羅貝爾,他說:「真是可惜,人們要不是得了重病,或摔斷了腿,哪有機會好好讀《追憶似水年華》。」而如果你想在病榻上閱此書,請參考我的個人經驗:《追憶似水年華》絕對會加劇你的頭痛病徵。
拒絕出版《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冊的社長便說:「我實在搞不懂。這傢伙為什麼得用三十頁來描述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呢?」社長的提問是合理的,為什麼要用三十多頁寫失眠?為什麼要用約二百頁寫一個舞會?為什麼要以二百多萬字百折千回地寫一段回憶?或者,我們可以從書中最長的一句話得到啟示。
《追憶似水年華》最長的一句,寫在第五冊《女囚》:「在一對嶄新、厚實的扶手椅形成的夢土間,冒出一張沙發椅,還有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以及錦緞覆蓋、尊貴如人的牌桌──說尊貴如人,因為這牌桌也有一段過去與記憶,在這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仍保留舊日在蒙多維爾街從窗外灑入的溫暖陽光(那幾扇窗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能正確無誤地顯出日起日落的時間),還有從拉斯普里埃玻璃門透過的光線……」
如果我放肆地將整句句子完整地抄錄在此,恐怕編輯要來追回我的稿費。然而,從這一段節錄,我們便會明白普魯斯特的文字何以要如此委婉曲折,這是因為當他寫一個客廳時,他實際上是要寫因這個客廳而來的一層又一層的「過去與記憶」。換言之,迂迴的,不是普魯斯特的文字,而是人的回憶。
《追憶似水年華》的回憶從味覺開始。話說,人到中年的敘事者探望母親,母親給他準備了一壺茶,以及一塊瑪德蓮。瑪德蓮是一種扁扁的,像貝殼形狀的小蛋糕,而當敘事者將瑪德蓮放在茶水裏,啜了一口之後:「溫暖的液體和瑪德蓮的碎片一入口,一種震顫穿過我全身。我立刻不動,注意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件奇事。一種細緻的快感入侵我的感官,這種感覺很獨特,跟什麼都不相連,怎麼來的也全無線索。一旦,我不在乎生命的無常,它的災難也就無害,它的短暫也只是幻影……平庸、依賴和痛苦的感覺都離我而去。」
這是《追憶似水年華》至關重要的一幕,那久未入口的瑪德蓮引領敘事者回到過去在貢布雷的時光裏,也展現了普魯斯特對回憶的理解:追憶,像落花掉入夢境的水面,花瓣慢慢地散開又形成似曾相識的花朵,一個細節帶動另一個細節,一段回憶帶動另一段回憶,想起一件事或物,又想起了一連串的時、地,與人。
在此,我們終於可以讀懂那書中最長一句何以如此的長,因為「這些東西又如斑點,點綴在這現實的客廳裏,猶如一抹光線劃過空間,把地毯和傢具加以切割、定義、劃分──穿過靠墊、花瓶、腳櫈、餘香、室內的光線,以及色調,雕鑿、誘發出維爾迪蘭夫婦從過去到現在想要在客廳表現的理想風格,表現得非常空靈而且栩栩如生」,此為這名句的結尾,也是教人讀懂《追憶似水年華》的關鍵。
普魯斯特的文字如此紆曲縈繞,因為只有這樣的文字,才能夠減慢我們閱讀的速度,而只有這樣放慢的速度,我們才能夠體會到追憶的玄妙,明白閃過的印象如何累積了纏綿的情感。
放慢回憶,讓我們可以記起更多,同時,放慢生活,讓我們可以記下更多。我彷彿聽到普魯斯特這般教導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