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糉子是端午節的傳統食品,其餡料及口味因應地方習俗有所不同。
每次回國探親,購買食品飲料時,我總以閱讀標籤上的廠商地址為樂。有的位於城鎮的「開發區」、「工業園」或「X大道Y大廈A座一層」;也有的在「某鄉某村東五百米右轉」,令人浮想聯翩。
近日獲贈一盒名牌糉子,五種風味,產地在一不甚以糉子聞名的省區,且近似「村東五百米右轉」。如今糉子的生產、營銷已商業化,與製造汽車沒什麼不同。大廠外包,來自各地的零部件齊活兒了,運到勞動力密集地區(也許在千里、萬里之外)組裝起來,再運輸到外地。不似昔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手邊缺什麼原料,沒有超市或網購可以彌補。有沒有吃過竹筍外殼包裹的寧波糉子?取竹筍外面數層,代替箬葉,包裹白米糯米,上鍋蒸熟。這種糉子沒有箬葉的清香,只是我家老輩人就地取材的做法而已。
舊時,食物有很強的地域性,食物總會和產地相提並論。《神鵰俠侶》中,程英照顧受傷的楊過,問他想吃什麼。楊過說要吃糉子,程英就做了豬油豆沙、火腿鮮肉兩種糉子,楊過喝彩不迭。程英誇楊過聰明:「我家鄉江南的糉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糉子。」程英的家鄉,在《神鵰俠侶》開篇就提到了,是浙江嘉興。嘉興離金庸先生的故鄉海寧很近。金庸作品中,偶爾會以食物隱隱傳達鄉思。比如《書劍恩仇錄》裏,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就生於海寧。離鄉十年後,他潛回老家,小丫鬟給他做了兩種點心: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一碗糯米嵌糖藕。
過去,食物也有鮮明的季節性。不到中秋,饞月餅了,也只能畫一個。糉子原是在芒種前後,子規聲裏,農忙之時,家家炊煙,包一些糉子過端陽節,也許鄰里互贈數隻,但不會攜帶或售賣到遠方。所包的糉子,無非一兩種簡單餡料,白米醬油加鮮肉,糯米赤豆蘸白糖,甚至徹底「素顏」。比如白米加少量食用碱,成碱水糉,可較長期保存;還有關中夏季的蜂蜜涼糉子,都是沒有冷藏設備時代的恩物。
如今的糉子,有月餅化的顯著趨勢,白米中加燕麥、紫米,餡料裏盡是水果、堅果、阿膠、沙棘之類,美其名曰「食養」,江浙方言會稱之「花頭精」(意為花樣多、花裏胡哨,讀音近似「呼的敬」)。須知食養也好,食療也好,都必須長期服用,方可見效。端午前後,寥寥幾隻糉子,哪裏夠量?我來開藥方:每天吃一隻此類阿膠糉或核桃糉,連吃一個世紀,包你益壽延年,長命百歲。
到了這屬於吃貨、懶人、宅男宅女的廿一世紀,無論何時,即便在天涯海角,只要心念一動,輕劃手機,想吃的東西就會排隊送上門來。畢竟社會在發展,通訊、交通、物流、貯藏手段都在不斷升級。我們思念祖父母那一輩,逢年過節,尤其會感恩老輩人生養大家庭的辛勞,但沒人願意回到他們的時代,或者僅僅二十年前吧?
包餃子、餛飩不難,但包糉子是個技術活兒,還需要箬葉,或者至少竹筍外殼,在海外頗不易得。真正的吃貨,會排除萬難去尋找原料。至於食慾不那麼強的人,可以滿足於真空版或冷凍版的糉子、餃子、包子、團子,或者乾脆斷了念想兒,索性不再吃了。光陰往來,傳統節日化作日曆上的幾個字詞,自己的飲食習慣也漸漸融入了當地。如果日常飲食和節令食物可以用來界定一個人的民族歸屬,那麼離鄉多年的人們,身份大多是模糊的。
庾信是六朝文學集大成者。他前半生適逢承平之世,隨父親出入皇宮,侍奉太子,享盡富貴榮華。中年遭遇侯景之亂,趕鴨子上架,文人帶兵,潰不成軍,西逃江陵。出使西魏時江陵陷落,南梁滅亡。餘生在北方度過,歷西魏、北周,隋初才去世。庾信的傳世作品中,不乏長篇文賦,最短小的一篇卻是五絕《忽見檳榔》。庾信早年呈給南梁太子一封謝啟,感謝太子賜予檳榔。可見檳榔在當時是貢品,皇上或太子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會賞給下人。《忽見檳榔》作於庾信在北朝仕宦時期。檳榔如今在中國北方仍不多見,庾信的時代南北阻隔,檳榔抵達他羈留的長安,不知要經歷多少歲月,多少險山惡水,難怪一見之下,勾起他萬千心事:
綠房千子熟,紫穗百花開。
莫言行萬里,曾經相識來。
「曾經相識」的時候,是庾信「含香於建禮,矯翼於崇賢」的歲月,是在「裏為冠蓋,門成鄒魯」的江南。再次見到檳榔,時空變幻,人到中年,身處異鄉,雖備受鮮卑貴族禮遇,卻難免思念故國。
在美國的華人超市、亞洲超市,端午前後,都有真空包裝的糉子出售,冰櫃中則常年都有湯圓、餃子和小籠包。隔着塑膠包裝和冰櫃門,仔細端詳,想起吃過的現包的湯圓、糉子、餃子,彷彿形貌相近,似曾相識。拿起一看,產地當然都遠在中國,有的在「高新技術開發區」,也有的在「村東五百米右轉」。其實,即便回到中國,在超市買到的糉子也會是同一類的真空包裝,也可能是在並不以糉子知名的地區組裝,總之都不是現包現煮現吃,賣相和口味都大打折扣,只是聊勝於無而已。
然而,看到這樣的糉子,心中難免仍然會一動:「莫言行萬里,曾經相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