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一:北宋汝窰青瓷無紋水仙盆 (台北故宮博物院)
論起中國人在世界文明發展史上的貢獻,遠非「四大發明」所能涵括。例如中國建築、絲綢、瓷器,對人類物質文化生活的引領,不亞於「四大發明」。以官、哥、汝、定、鈞「五大名窰」為代表的「宋瓷」,達至中國古代青白瓷的最高境界,而令後世無法企及。就像書法至東晉王羲之達至頂峰,其「書聖」地位千古不易。宋瓷在金、元、明、清,被作為帝王藝術收藏鑒賞專利,歷代相傳並被仿製,一直是「活文物」,至今主要收藏在北京、台北故宮博物院(圖一、二)。其中金章宗是宋徽宗的藝術「粉絲」,清乾隆帝簡直生活在宋瓷氛圍裏。元明青花、釉裏紅,明鬥彩、五彩,清粉彩、琺瑯彩等,各色彩瓷,推陳出新,爭奇鬥艷,但要論高雅純潔的青、白釉瓷,卻非宋瓷莫屬。
「海絲」拉動,御窰拔萃
宋代,一個創造了繁榮的經濟、燦爛的文化,而又飽受異族侵略、被迫一退再退的時代,「文治」太盛,「武功」太弱,而「長使英雄淚滿襟」。當歷史煙雲散盡,人們兀然發覺它原來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筆者認為說宋瓷,首先要充分認識「大宋瓷」,即宋代製瓷業的空前發展繁榮。「內需」姑且不論,套用今天「出口拉動」理論,「海上絲綢之路」巨大發展,對外貿易空前活躍,刺激了製瓷業空前繁榮。當時實行「銀本位」貨幣政策,加之兩宋先後年年向遼、金、元繳納大量金銀財富,而內地本不出產白銀,政府於是大力鼓勵對外貿易換回白銀。瓷器當時作為中國人的獨門絕技,海外市場有廣泛需求。而瓷器比絲綢成本較低,加工較容易,因而利潤更高。市場需求、利潤、政策等各項因素,成為促進宋代製瓷業發展的內外動力。前些年發現的南海一號南宋沉船,一次出水瓷器一萬九千件,考古界估計南海共有宋以來沉船二千多艘,可以想像當時有多少瓷器走向海外。
有了整體製瓷業大發展的基礎,才使得皇家有條件在民窰裏擇優錄用。後世通常所謂「宋瓷」,實際上指當時「供御」的小眾瓷器。北宋先是選中河北曲陽民間「定窰」燒製宮中用瓷,比如「官搭民燒」;接着宋徽宗政和年間,選擇河南寶豐民「汝窰」燒製官汝,歷時十餘年(大約一一一一至一一二六年);宋徽宗大興土木興建御苑艮嶽,宣和年間(一一一九至一一二五年),又在河南禹縣民「鈞窰」基礎上燒製官鈞,歷時七八年。後世所說宋「哥窰」,其實是宋高宗南渡後不久,於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年)設立的「修內司」,在杭州郊區鳳凰山下設官窰燒製;後來大約在紹興十三年(一一四三年),修內司在臨安郊壇(相當於明清天壇)下,另設新窰專供御用,產品就是後世所稱宋「官窰」。宋代「五大名窰」,是那時星羅棋布的瓷窰中出類拔萃者,其碩果僅存的御用名器,成為傳世珍寶。
「道」「器」結合,儒雅氣質
大概說來,宋代官窰瓷器屬於龍泉瓷體系,青釉,釉色有的與汝瓷相似,釉面往往有冰裂紋大開片。哥窰灰白色釉,釉面有密集的開片,裂紋呈金色、褐色交織,習稱「金絲鐵線」。汝窰也屬於龍泉窰青釉系列,釉面往往有冰裂紋開片。定窰屬於典型北方白瓷系列,器表刻花,因為在瓷窰裏是覆燒,碗盤等器具口沿不能施釉,進入宮中御用,就在碗口、碗底等茫口上包鑲金邊、銀邊。鈞窰瓷胎厚實,釉層濃厚,釉色在燒製過程中發生「窰變」,呈現出玫瑰色、天青、豆青等斑斕色彩。
明清至今,有關宋瓷藝術成就的論述多不勝數。在筆者看來,宋瓷之美,根蒂在於,它融會了之前中國人傳統的「道」、「器」之分,將宋人純文人化的思想情感、道德情操,成功地陶鈞在一件件色澤單純、品質純粹的青、白瓷器質裏。宋瓷的根本特徵,在於其蘊含的人文情懷、冰雪情操,表現出那個時代特有的文人氣質。這就好比如今人們津津樂道的「儒雅」氣質。
我們最古老的文化典籍《易經.繫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無形的是道理,有形的是器具。道與器相結合是變化,推動實行是融會貫通,將其推廣而造福人類,就成為偉大的事業。後世特別是魏晉「玄學」興起之後,貴族、知識分子等精英階層,崇尚探討意識形態的「形而上學」,而不屑於關注具體器具。
另一方面,從北宋開始,改變了唐以前實行的「貴族政治」,全面進入「精英政治」時代,依靠科舉制度,把優秀知識分子納入國家統治機構。皇帝也是知識分子,也是文學家、藝術家、書法家、畫家。精英知識分子擔當起領導國家和民族的大任。於是有了北宋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天下為己任」的深沉擔當。也因為道、器結合,「知行合一」,宋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並重,無論在火藥、航海指南針、活字印刷等物質生產、科學技術的「器」方面,還是程頤、程顥(北宋)、朱熹(南宋)在意識形態的「道」方面,都取得長足發展。從北宋起,帝王帶頭參與瓷器製造,實現「道」與「器」的結合,製瓷終於成為國家的一項「事業」,「景德鎮」(因宋真宗年號而命名)、CHINA(昌南),也逐漸享譽全國、走向海外。
圓方造型,人生境界
故宮博物院藏「汝窰三足樽」(圖三),高十二點九、口徑十八、底徑十七點八厘米,清宮舊藏。其形制仿漢銅樽,又似傳世「新莽嘉量」,直口平底。外壁上下兩邊緣,各凸起弦紋兩道,中部凸起弦紋三道,用以增強器壁的強度。造型規整、典雅、端凝。裏外皆施天青色釉,介乎青藍之間,色澤瑩潤光潔。釉面自然分布錯落有致的細微「開片」,那是因為瓷土胎體與釉料膨脹系數不同,而產生的燒成現象。通體感覺如玉如冰,中和蘊藉,令人聯想到孔夫子所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底部有五個燒製時留下的小支釘痕跡,是汝瓷的重要特徵。
故宮博物院藏「官窰圓洗」(圖四、五),是洗筆所用盛水器,高六點四、口徑二十二點六、足徑十九厘米。裏外施粉青色釉,釉汁濃厚油潤,有如堆脂,細膩光滑,幽雅凝重。窰藝師在燒製這種瓷器時,先素燒坯胎,然後在坯胎上多次上釉,達二毫米以上,好比雕漆反覆上漆一樣,以至釉層的厚度往往大於坯胎的厚度。這樣工藝繁複的器物,要選用優質的松柴作燃料,人性化加工,不慍不火,深入肌理。為避免燒製時支釘黏釉,採取將圈足低端去釉,墊餅裝在匣缽裏入窰。所以此洗圈足矮寬,足底無釉,露灰褐色胎體本色。此器直口微敞,造型大氣,底裏坦坦蕩蕩,器壁英挺堅實。清乾隆帝為之傾倒,在器底題刻,特別強調此器寓意「盂圓」的哲學內涵:「詎必古時無碗制,由來君道重盂圓。」先秦著作《屍子》記載:「孔子曰:『君者,盂也;民者,水也。盂方則水方,盂圓則水圓。』」人君好比水盂,人民好比水。水盂是方的,水盛在裏面就是方的;水盂是圓的,水盛在裏面就是圓的。人君要為民表率,為民立極。
故宮博物院藏傳世南宋另三件「官窰圓洗」(圖六),以及幾件「官窰圓盤」(圖七、八),那圓潤的造型、溫潤的色澤、明潔的品質,與宋人王柏的論述:「風定水止,月印萬川,陰陽不獨,動靜不偏,既靜復動,太極炯然」(《魯齋集》),朱熹「月印萬川,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朱子語類》)的明月,何其相似!程朱理學喜歡設喻說理。萬千河水中的月亮,其實都是高天明月的影子;人間的萬象真理,其實也都是天地之道的影子。這好比屈原《橘頌》讚頌橘樹:「精色內白,類任道兮。」宋汝窰、官窰那如冰似玉的洗、盤,早已超越了器本身,而成為了人們的精神寄託。
宋「官窰方花盆」(圖九),高九、口徑十五乘十五、足距十三乘十三厘米。這種方形瓷器的燒製,大大難於圓形器具。清代乾隆皇帝賞析時指出:製造燒瓷用的陶範,方形的遠比圓形的困難。因為方形陶範在窰中難於均齊平正,而且火候稍過,陶範就會走形生窳。除物以稀為貴之外,方器還寓意方正的人品:「方難圓易如人品,取美棄瑕亦理宜。」(乾隆帝《詠官窰方缾》)。為人處世圓通容易,端方正直卻是最難!圓、方兩種經典造型,恰可表達古人「智欲圓、行欲方」(《文子》)兩種境界。分析歷史不難發現,知識分子型的人們,尤其容易與宋瓷產生共鳴。
藝術魅力,征服敵人
文明的力量是恆久的,俘虜了徽、欽二帝的是金太宗完顏晟,六十年後,其曾孫金章宗,卻成為宋徽宗的「粉絲」。他是第一位與宋瓷產生共鳴的皇帝。南宋周密《癸辛雜識》記載「章宗效徽宗」事跡:「章宗凡嗜好、書劄,悉效宣和(指宋徽宗),字畫尤為逼真。金國之典章文物,惟明昌為盛。」文化藝術的魅力征服了敵國的帝王。金章宗在生活情趣、文化藝術等方面,極力仿效宋徽宗。寫字專學宋徽宗「瘦金書」,畫畫寫仿宋徽宗「院畫」;宮中蓬萊院陳設的瓷器、玉器、文玩,多是宋徽宗宣和時期的寶物。為原汁原味創作出北宋的書畫,他花費黃金一斤,買到宋徽宗「蘇合油搜煙墨」。他又按照宋朝的典章制度,建立起金人的文化制度,包括詔建太學,太學裏布置古今圖書、三代鼎彝,舉行春秋「釋奠」祭孔大禮,實現了文明的進步和提升(以上據《書史會要》《大金國志》《太平清話》等)。
乾隆皇帝,精研宋瓷
宋代高度文人化的文化風尚,感召了清代帝王士大夫。清代官方文化以六朝為最高追求,學宋優於學唐。乾隆帝痴迷宋瓷,以至於認為只有宋瓷才是瓷:「周尺將盈尺,宋瓷方是瓷。」(乾隆帝《詠官窰盤子》)這不但因為宋瓷的藝術成就,還在於其深刻的思想內涵:看到書案上這件靜穆的圓盤,就想到為君者的歷史使命,「獨切水圓思」。
乾隆帝把傳世宋瓷安排在自己的書房、卧室,讓自己生活在宋瓷構成的藝術環境裏。吃飯用宋瓷碗,睡覺枕着宋瓷枕;文房裏用着宋瓷洗,琴幾上陳設着宋瓷花瓶,寫字墊着宋瓷臂擱;庭院翠竹下,放置宋瓷鈞窰花盆……故宮宋瓷有不少器底刻着乾隆時擺放地點,例如養心殿寫字間「明窗」、養心殿書房「長春書屋」、中南海「瀛台」(圖十)、「建福宮竹石假山」。對於研究心得,就賦詩或題語,命玉器作的匠師銘刻器底。
他曾在庫房裏先發現一件宋瓷臂擱,於是作詩《題宋瓷臂擱》,稱讚其「盈手竹裁節,通身冰裂紋」,墊着閱盡千年歲月的瓷器,激發出遷思妙想,於是設想送給他仰慕的書聖王羲之(字逸少):「持將贈逸少,作字換鵝羣。」後來意外又得到另一隻,這副臂擱居然恢復了原配。因此興奮不已,再做《宋瓷臂擱》詩,「後先合德相為犮,官窰修內陶成後。瘦金筆法擱臂肘,羲之懸腕或弗取。……」由「鐵足淡青」、「通身冰裂紋」可知,這副臂擱為南宋官窰瓷,上面有宋徽宗瘦金書題語及易象圖案。
像金章宗一樣,乾隆帝也酷愛宋徽宗的書法,甚至愛屋及烏,對藝術天才宋徽宗不幸下場生出幾分同情和憐憫。他由一件宋瓷駱駝產生「瓷讖」的想法。《宋瓷駱駝》詩誇讚這件沙漠之舟塑造得好,最後感嘆,宋徽宗造出這件藝術品本是清賞雅玩的,怎料成為被俘流落金朝五國城的讖語:「修內陶成供秘玩,詎期五國伴愁嗟。」清朝皇帝一向自認是金朝帝王後裔,面對這件藝術佳作,乾隆帝選擇站到宋人一邊。
乾隆帝對宋瓷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一系列真知灼見。例如指出「修內司」執掌皇家用瓷製造,宋代有官、汝、鈞、定四窰口;器底外壁的「甲」、「乙」等字樣,代表窰口及其等級,為修內司評定:「官窰為甲哥窰乙,修內定評出宋瓷。」(《詠官窰方瓶》)宋瓷之美包括「芝為華彩玉為肌」的質感,白描式造型:「恰似白描吳道子」(《宋瓷膽瓶》),還有其反璞歸真的情趣等等,至今都有參考價值。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