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響起的鈴聲,一位叫免色的男人,草叢中的枯井,還有後來出現的懷疑是免色私生女的真理惠。而在別墅的閣樓中,他發現了雨田具彥藏的一幅《刺殺騎士團長》畫作。
在鈴聲響起的又一個深夜,他在畫室中竟遇見了畫中的騎士團長本人。村上春樹將騎士團長化身為理念,借用的是柏拉圖的基本哲學觀─理型論(theory of forms, or theory of ideas),代表理念的騎士團長本身並無形體,柏拉圖說,「給眾多的個別事物取同一個名字時,我們就假定有一個理念存在。」他暫且叫騎士團長罷了。
理型論提及思想與感官世界
柏拉圖的理型論認為人類必須意識到有兩個世界的存在,一個是思想世界,另一個是感官世界。村上春樹也想藉此去解釋感官世界和真實世界的對立。
更為人所知的是柏拉圖為蘇格拉底寫的寓言故事,即洞穴的比喻。一群生活在洞穴中的人,被鐵鏈捆綁着,只能面對一個方向。他們的後面有一堆火,前面是一堵牆,只能看見牆上自己的影子,因此認為這就是真實世界的樣子。有一天,一個洞穴人掙脫了鐵鏈,發現了秘密通道,看到了陽光普照下的萬物。他重新回到洞穴中想要拯救同類,告訴他們外面那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卻被打死了。這個掙脫鐵鏈看到真實世界的人就是蘇格拉底。
一代又一代的哲學家,都提到過類似的判斷,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並不是世界本來的樣子,而是我們把自己的認知模式投射到世界,對世界做出的理解。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很多時候並不反應真實的世界,而只反應自身的狀況。古怪少女真理惠的離奇失蹤,將故事推向新的高潮,騎士團長告知救出少女的第一步,就是要殺死自己。
於是,「我」殺死了理念化身的騎士團長,被突然出現長臉男帶進了另一維度。長臉男退場,登場的是無面人,就像按部就班該他出場一樣,要過河,只能求他擺渡。這個維度更像是夢境,在夢神的世界中就有這麼一條河,對岸是真實的世界,過了這條河就會把現實的東西統統忘掉。而他要渡過的河流彷彿就是自己的前半生,穿過了無與有的間隙,抵達彼岸。
人生不過就是南柯一夢
「我」進入森林,憑着直覺前進,時間和空間感盡失,彷彿來到宇宙混沌的初始。
在森林的盡頭別無選擇地出現一個拔地而起的懸崖,懸崖上的洞口是唯一出路。「我」深陷狹小侷促的橫洞之中,抵抗着自身的幽閉恐懼,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向前爬行。這條漫長黑暗的隧道如同母親的子宮,吳伯凡的《認知方法論》中特別說到「子宮代表人類最原始的舒適區。那另一面是什麼?是因為沒有匱乏、沒有挑戰所導致的認識問題、解決問題能力的嚴重缺失。」子宮和墳墓只差一個字母,一個是womb,一個是tomb。「我」帶着向死而生的決心,穿過幾乎將身體擠壓至變形的通道,如同衝破產道重新出世的嬰兒。
所以「乍看上去是現實的世界,而實際未必是,可能僅僅是我自以為是的現實世界罷了?」村上春樹大概和大多數哲人一樣,已經看見了我們沒有看到的實像。木心說,「我悲哀地看着你們這群不知道悲哀的人們。」同蘇格拉底如出一轍。到頭來,人生不過就是南柯一夢。但,從未自夢中甦醒的人是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在做夢的。
書的結尾來了個大團圓結局,重獲新生的男子與妻重修舊好。經歷過若干非同尋常的體驗,「我」的內心變得強大,「具備了相信的力量,無論進入多麼狹窄黑暗的場所,無論置身於何等荒涼的曠野,都會有什麼把我領去哪裏。」這存在於內心的篤定力量,正是村上春樹召喚的,也是我們窮其一生的修為。
《刺殺騎士團長》讓我看到了真實和虛幻,光明和黑暗,存在與非存在,靈與肉,疏離與關聯,意念和隱喻,個體的暴力以及日本近代史中的殘暴。但村上春樹想要戰鬥的並非世界的巨惡,而是希望喚起讀者審視自我內在存有的哪怕一點點黑暗、邪念、恐懼、嫉妒……你是否敢與之對峙?你能否超越?最終,也能夠像書中的男子一般,眼望連綿水池中落下的雨,心中只有無比的安謐。
巫小陽 尚青文社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