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發生了一件讓我幾乎落淚的小事。台灣前「文化部長」龍應台今年十月在香港大學做演講,題目是《一首歌,一個時代》。演講過程中,龍應台問台下的觀眾,你的啟蒙歌曲是什麼,香港浸會大學教學副校長周偉立教授回答說:我的啟蒙歌曲是《我的祖國》。台下頓時有些竊竊的笑聲。龍應台先是一愣,下意識地笑着問:怎麼唱?沒等她反應過來,觀眾席中就有人唱起「一條大河波浪寬」……先是荒腔走板的男聲合唱,接着越來越多的女聲加入到和音中。雖然歌聲之下各懷心事,但賓主都不由得撫掌而笑。
香港回歸過程中,博弈非常激烈,二○○三年以後,香港與內地的關係,香港人與內地人的關係迅速惡化。香港表面上是一口政治枯井,實際上卻變成了一個政治漩渦。
所以土生土長的周偉立校長敢於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之下,直言自己的啟蒙歌曲是一首「紅歌」,可以說是有勇有謀,怎能不讓我這樣時不時感到隔閡的「港漂」覺得親切,覺得敬佩?龍應台作為台灣名宿,能如此包容,不也算成人之美?
港人的身份認同
但是龍應台緊接着在《南方周末》上刊發了一篇回應文章,實在是讓人覺得牌樓塌得有點快。前面還說「歌曲,因為時空更替,與不同的集體記憶接軌而產生完全不同於初衷的意義,但是每一個意義都是真實的」。後面一提到《我的祖國》,立刻變成了「一首歌,在不同的時空裏,撞見不同的記憶,就產生不同的情愫和意義。在港大大堂裏一千人坐在一起唱歌的那幾分鐘,在當下的情境裏,唱的就是大河波浪,詠的就是稻花白帆」。不知道龍應台如此忌諱,是因為「祖」,因為「國」,還是因為「祖國」?
這首歌是一九五六年長春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曲,主題是抗美援朝。看似與港人的身份認同無關。
《星島日報》社長盧永雄講過一個故事。說他年輕時碰到的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在出入境表格上填寫自己的國籍。在香港仍是殖民地的那些年,他在出境表格的國籍欄上,填上「中國」,入境處的官員馬上大筆一揮,改成「British」(英國人)。到入境內地時,在國籍欄填上「英國」,內地的邊檢人員怒目而視,直接改成「中國」。後來去台灣,盧永雄學精了,在國籍欄上,填上「中國」,心想定可過關,怎料台灣的入境人員說,你要填上「中華民國」四個字。
「這就是烙印在我們身上混亂的國籍身份。在那些年讀中史,特別有感覺,讀到鴉片戰爭,知道滿清政府打敗仗,香港才成為英國殖民地;後來八國聯軍打入北京,悲嘆祖國是如此貧弱的國家。我們對歷史的興趣,和現代的年輕人很不一樣。那時候我們很想尋找自己的根,相信這就是我中三那時去參加中文大學的中學生營時,大學生導師帶領我們唱《我的祖國》時,那種慷慨激昂感覺的由來。」盧永雄說。
盧永雄當年所處的火紅年代,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段歲月。當時左的思潮在全世界湧動,法國人甚至拍出過《人民解放軍在巴黎》(Les Chinois à Paris)這種荒誕的電影。香港的一九七○年代,由於對港英的不滿逐步積蓄,大學政治氣氛非常強烈,學運蜂起。當時的大學生(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依其政治立場可分成三大派系:國粹派、社會派和自由派。不少學生運動的中堅分子,後來都成了香港政壇、新聞界或文化界的要角。
早期的學運就是抱着民族感情而生,學生們不滿現實,培養出反殖民地主義。一九七一年二月開始,保釣運動歷時兩年。一九七三年八月,同學發起「反貪污,捉葛柏」運動。之後學生們發起了一連串有關「反殖」的討論。
經歷三十年社會巨變
時代大潮的推移並沒有沖淡香港人心中關於身份的迷惘。在近三十年,香港和香港人的身份,都出現了巨變。一九八四年底中英正式簽訂聯合聲明,宣布中國將於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正式收回香港主權,長期浸淫於英國資本主義制度的香港社會產生了巨大的動盪,第一次產生了大規模向外的移民潮,一部分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的香港人,開始想方設法變成美國人、加拿大人。
對這種情結台灣人理解起來更容易。當年家喻戶曉的《東方之珠》其實就有三版歌詞,從一九八一至一九九一年,三個版本反映了羅大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客觀正視變化之後的心態變遷。
龍應台也是文化人,當年也曾經客居香港,擔任台灣駐香港代表處性質的「光華文化中心」主任,在斯地醞釀了不少佳篇。後來返回台灣仕途大展,還曾因為不能註銷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而引起了一陣風波。加上她自己外省眷村人的背景,龍應台對香港人身份認同的迷惑,理應更為感同身受才是,如今看到香港變色就把臉色也變了,實在不該。更何況台灣自身的身份問題,無法通過依附美國「俯瞰」同胞來解決。套用龍應台的句式,無論如何歌頌「小民的尊嚴」,歷史就是歷史,民族就是民族。一個國家要把脊樑挺直,必須有自己的記憶,自己的英雄。當這種根植於血液之中的價值認同開花結果之後,依然選擇性地批評長出這些枝條的土壤,無疑是自欺欺人。
龍應台在演講中大篇幅講解了《綠島小夜曲》的來龍去脈,如今綠島確實淪落成了「綠」島,可大河其實早就不只是大河。一九四九的大江大海,二十年前就已經流過了小河彎彎。
時事觀察員